作为百年不遇的杰出人士,却生前被世人责难,死后数代都不能洗刷骂名,在西方有英国之克伦威尔,在中国则有宋代王安石。千百年来,王安石被骂做集一切乱臣贼子之大成的元凶。其实,他才真是数千年中华文明史上少见的完人。其德量汪然若千顷之陂,其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其学术集九流之粹,其文章起八代之衰,其所施之事功,适应于时代之要求而救其弊,其良法美意,往往传诸之日莫之能废。
梁启超是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先行者。《王安石传:一位执拗的君子孤独的改革家》是代表其“立宪”理想的现代传记经典。钩稽甲乙、衡量是非,力图还读者一个真实的王安石、一段真实的历史。本书视角独特、意识创新、论述严谨、评判公允,可谓是人。物传记中的经典之作,读来耳目一新,启人心智。
梁启超(1873—1929),广东新会人,字卓如,号任公,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学者。
《王安石传:一位执拗的君子孤独的改革家》纠正了历史上对王安石的一贯偏见,还原了改革家王安石的雄才伟略和卓越人格,中肯地指出中华帝国的积弊。梁启超本身就是一位政治家、改革家,此书呈现了改革家眼中的改革家,变法者眼中的变法者,见解尤为独到。读此书,有助于理解中国历史,思索中国走向。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兵之所至,从风而靡。其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也(王船山《宋论》之言如此,可谓知言)。自是以后,辽遂得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兵,惟戢首帖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宋也若此。
李氏自唐以来,世有银夏,阻于一方,服食仰给中国,翘首而望内属之日久,及河东既下,李继捧遂来归,既受之,使移镇彰德。苟乘此时,易四州之帅,选虎臣以镇抚之,鼓励其吏士而重用之,既可以断契丹之右臂,而久任之部曲,尚武之边民,各得效其材勇以图功名,宋自此无西顾忧矣。乃太宗、赵普,袭艺祖之故智,誓不欲以马肥士勇盐池沃壤付诸矫矫之臣,坐令继迁叛归,而复纵继捧以还故镇,徒长寇而示弱,故继捧北附于契丹。继迁且伪受降以缓敌。及元昊起,而帝制自雄,虔刘西土,不特掣中国而使之不得不屈于北狄,乃敢援例以索岁币,而宋莫之谁何,以大事小,为古今中外历史所未前闻。夏之病宋也若此。
夫当宋建国之始,辽已稍濒于弱,而夏尚未底于强,使宋之兵力稍足以自振,其于折簦以鞭笞之也,宜若非难。顾乃养痈数十年而卒以自敝者,则艺祖独有之心法,务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传诸后昆,以为成法,士民习之,而巽懦无勇,遂为有宋一代之风气。迨真仁以还,而含垢忍辱,视为固然者,盖已久矣。而神宗与荆公,即承此极敝之末流,荷无量之国仇国耻于其仔肩,而蹶然以兴者也。
夫吾所谓宋祖之政策,在弱其兵弱其将以弱其民者何也?募兵之恶法,虽滥觞于唐,而实确定于宋。宋制总天下之兵,集诸京师,而其籍兵也以募,盖收国中犷悍失职之民而畜之。每乘凶岁,则募饥民以增其额。史家颂之日,此扰役强悍销弭争乱之深意也。质而言之,实则欲使天子宿卫以外,举国中无一强有力之人,所谓弱其民者此也。其边防要郡,须兵防守,皆遣自京师。诸镇之兵,亦皆戍更。将帅之臣,入奉朝请,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史家美之日,上下相维,内外相制,等级相轧,虽有暴戾恣睢,元所厝于其间。质而言之,则务使将与卒不相习,以防晚唐五代藩镇自有其兵之患,所谓弱其将者此也。夫弱其民弱其将,宋祖之本意也;弱其兵,则非必宋祖之本意也。然以斯道行之,则其兵势固不得以不弱。夫聚数十万犷悍无赖之民,廪之于太官,终日佚游,而累岁不亲金革,则其必日即于偷惰而一无可用,事理之至易睹者也。况乎宋之为制,又沿朱梁盗贼之陋习,黔其兵使不得齿于齐民,致乡党自好之良,咸以执兵为耻。夫上既以不肖待之矣,而欲其致命遂志,以戮力于君国,庸可得邪?所谓弱其兵者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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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余初知学,即服膺王荆公,欲为作传也有年,牵于他业,未克就。顷修国史至宋代,欲考熙丰新法之真相,穷极其原因结果,鉴其利害得失,以为知来视往之资。而调诸先史,则漏略芜杂,莫知其纪,重以入主出奴,谩辞溢恶,虚构事实,所在矛盾。于是发愤取《临川文集》,再四究索,佐以宋人文集笔记数十种,以与宋史诸传相参证;其数百年来哲人硕学之言论足资征信者,籀而读之,亦得十数家。钩稽甲乙,衡量是非,然后叹吾畴昔自谓能知荆公、能尊荆公者,无以异于酌潢潦之水,而以为知海;睹瓮牖之明,而以为知天也。而流俗之诋谟荆公、污蔑荆公者,益无以异于斥鹦之笑鹏、蚍蜉之撼树也。不揣寡陋,奋笔以成此编,非欲为过去历史翻一场公案,凡以示伟人之模范,庶几百世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区区搜讨之勤为不虚。新会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