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用了几分钟时间为我打气,之后便退到听众席上坐着。比赛会场是市政府富丽堂皇的接待大厅。一台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升上了表演台,所有的评审隐身于观众席后方。每位参赛者只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演奏参赛曲。我在后台偶尔会听见评审摇铃,表示时间到,而演奏中的钢琴声便会戛然而止。这些评审对参赛者可真是无情啊。
轮到我上场了。我的双手冰冷,所以先是花了几秒钟,将手夹在大腿间取暖,而后开始弹奏我的比赛曲目:肖邦练习曲,作品10第2号;肖邦小夜曲,作品9第3号;肖邦幻想即兴曲,作品66;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作品14第2号,以及浦朗克的触技曲。
演奏完毕,掌声如雷贯耳,久久不断。我弹得很不错,不但没有任何失误,也没有忘谱,可说是一场优秀的演出。我回到听众席,在妈妈的身边坐着,并且欣赏其他人的表演。爸爸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贝尔特先生也是。
在我之后上台的参赛者是一个年纪只大我两岁的中国男孩。他一上台,便表现得相当自在。他先是像专业钢琴家一样,向全场鞠躬致意,博得全场大笑,接着他坐到了钢琴前,完全没有花时间调整钢琴椅的高度,就直接弹奏出一曲宏亮的李斯特《塔兰泰拉舞曲》,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的自选曲难度极高,之后,在热烈的掌声之中以一首《匈牙利狂想曲》结束了演出。真是精彩啊!他站起身,再次向全场鞠躬致意,接着又坐回钢琴前,竟又弹起了《安可曲》!又一次的哄堂大笑,而铃声也不急着响起。
这个小男孩名叫郎朗。现在的他,是位非常杰出的演奏家,也是同世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当所有的参赛者结束表演之后,我便不再奢望会得奖了。不过,这几天至少我可以休息一下,爸爸也会亲切对我。在短暂的时刻当中,我拥有了一个真正的爸爸。
趁着评审花时间商议之时,我们一家人稍稍游览了这座城市、下馆子、吃冰激凌。当比赛结果出炉时,我开始害怕起来。怕对自己失望?还是怕让爸爸失望?我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有吧。
评审从第五名开始公布。第五名是那个一直在玩小汽车的十一岁俄国男孩。我有好几次在学院走廊上遇见他和他妈妈。
第四名,是一位十五岁中国男生,我并没有机会听他弹奏。
我很失望,原本我还期望自己起码会拿下第四或第五名的,这下已经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不想再听后面公布的名次,开始找寻起爸爸的眼神,好掂量他的失望程度。但是突然间,他竟一把将我抱住,并且亲吻起我来。所有人都看向我,开始对我鼓掌。我并没发现评审刚宣布第三名的得主是我。我妈妈喜极而泣,贝尔特先生看起来也非常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感觉爸爸的眼神当中充满了骄傲——说不定也是唯一的一次。
第一名与最受欢迎奖,在全场的欢声雷动之中,毫无意外地颁给了郎朗。他真的是受之无愧,我也很替他高兴。我妈妈在下午通过翻译,和他妈妈及老师进行过短暂的交谈,得知郎朗的父母为了让儿子能来欧洲参加比赛,卖掉了一栋房子及全部家具等。假如郎朗没得奖的话,他们就一无所有了,而且连回中国的旅费都付不起。
为了成为顶尖的钢琴家,这个十二岁的男孩每天如同苦行犯,待在北京音乐学院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在爸爸的陪伴下,连续练习十二小时的琴。他爸爸对儿子抱持着极高的期待,也梦想着儿子能赢得荣耀,就如同多年前他对自己所怀有的梦想一般——那个因为文革而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郎朗即将成为钢琴界的国际巨星。不过他也别无选择,这是他唯一可以获得自由的途径。
除了第一名可以获得的奖金之外,郎朗还可以与埃特林根交响乐团携手于德国开了两场演奏会。他的职业生涯从此拉开帷幕。
我很满意自己得到的名次,也很开心没有拿到第一名。我一点儿也不想当上职业钢琴家。我想上学,当医生,研究癌症。或许那是因为几个月前亲眼目睹了一景,令我印象极为深刻。一位与我爸爸在工厂里共事的工程师,不久前发现罹患肺癌,癌细胞已经转移,没有任何治愈的机会了。我父母不知道他病情的严重性,还邀请他们夫妻前来共进晚餐。我这一生当中,总不断地想起那一晚,几乎骨瘦如柴的他,在妻子的搀扶下,举步维艰地走向我们的玄关大门。他的眼中流露出最深沉的悲哀。几天之后,他便过世了。
我想,就是因为与他的眼光交会,才会令我想要选择一个与我爸爸的规划截然不同的未来。P62-64
徐昕,知名法学家、律师:很难想象,在文明程度较高的法国,儿童虐待竟可以出现得那么不易察觉,而受虐儿童的安置又是如此冰冷。家长为了把有天赋的孩子培养成才,无节制地施压、禁闭、羞辱、毒打;而当孩子诉助法律后,却也未获得应有的保护,反被卷入冷漠低效的司法机器。《爱或奴役》就像是一盏灯,照亮了儿童虐待滋生的阴暗角落;又像是警钟响起,提醒全人类在保护儿童权益的路上任重而道远。
邓飞,《凤凰周刊》记者部主任、“免费午餐”发起人:见过太多发生在贫苦人家的儿童惨剧,殊不知,优渥之家的孩子却会因家长的过切期盼而受到极端压迫。这种伤害更加深入骨髓,鲜为人知。这本书的可贵之处正在于告诉了我们这些。
陈岚,作家、“小希望之家”儿童权益保护中心创始人:现代文明进化的标志是“自由与权利”,再没有一种生命因为某一天然身份而隶属于另一人,被奴役、被控制甚至被合法地杀害。此书的意义正在于让更多的人意识到,孩子权利之于父母,是世界权利运动中最后的独立日。
法国《世界报》 法国第二大日报:爱,不该是父母责罚孩子的借口。家庭暴力与望子成龙,往往就只是一线之隔;而这一条线,总是被模糊、被淡化,然后,制造出许许多多受伤的心灵。
法国《解放报》,哲学家萨特创刊、法国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席琳的笔调毫不浮夸,也不见任何歇斯底里的用语。她坦白地面对自己的伤痛,意不在控诉父亲犯下的罪行,而是让自己得以解脱,获得浴火重生的希望。她的故事让人怜惜,也不禁让人为她的勇气喝采!
当我接受安置时,我的老师与同学给我的赠语之中,有一句引用了某位两班牙作家:“花时间后悔过去的人,会失去现在,未来也岌岌可危。”
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过去,并且接受,常是件难事;只是,为了看向未来,这就是必要的手段。
今日,我并没有原谅我爸爸在我童年时让我所承受的折磨。当这样的行为持续如此多年,要如何才能够原谅?
然而,为了能够摆脱过往折磨的束缚,我选择接受。人一旦活在怨恨之中,便会陷于过去,无法继续前进。有几年的时间,我断绝与他的任何联络一一那是我进行自我修复、重整所需的时间。
当我和玛丽搬出家之前,一位热心的社工竭力为我们寻求利于生活的资源,因此,我拿到了地区大学服务中心的奖学金,也很幸运地找到了一问专供奖学金得主租赁且租金低廉的公寓。为了不受到任何打扰,我还将电话设为隐私专线。
当一切前置作业全都准备就绪之后,玛丽就到朋友家过夜。我趁着夜晚悄悄地打包我们的衣服、书本……当我爸爸早上毫不知情地出门上班之后,我便租了一辆搬家卡车,从此和妹妹搬了出去。这件事只有妈妈知道。这次,她同时失去了两个女儿。虽然悲伤,但她依然勇敢坚强。
在这个新生活安顿妥当之后,我除了继续攻渎医学系之外,也从事科学研究。我对于癌症学尤其有兴趣。通过住院医师会考的一年之后,我开始着手准备我的科学论文。也在这个时期当中,我与爸爸重新取得联络。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有所改变,但是,情况已经大为不同了。如今我们之间的联系是由我来选择,当我看见屏幕显示是他的来电,无论他怎么想,全都得尊重我的选择,并且把我当成“人”来看待。而我们之间也不再提起过去。他一直无法接受我所陈述的真实经历,正如同他无法正视他父亲打他的事实一样。长久以来,我期待着他的道歉,以为这样一来我便能够继续前进。可是,当我明白他永远不可能道歉之后,我也就此放弃了。今天,就算我选择与他保持安全距离,依然可以预见他所注定的未来。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自问他是否爱我。我了解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是以他的方式。他不懂得如何把爱说出口,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可是,我知道要是自己遇上任何问题,他将会伸出援手。
很多人没办法理解我的态度,比如玛丽。玛丽对他的怒气说不定比我还来得强。然而,假如自己的心全为怨恨所占据,如何能够感觉幸福?我一点儿都不想抱着遗憾死去。我在医院经常看见病人孤独地死亡。他们在临终前没有任何家人可以握着他们的手,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极端的焦虑,以及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的孤单是否理所应得?他们是否受害于自己过往的行为,或是对于亲人的自私?当我看着他们是那般茫然、困苦、被遗弃,便不禁想着,他们值得更好的对待。如果,我可以同情怜悯陌生人,当然也可以对自己的爸爸主动表示关怀。
我从未和妈妈断绝联络。我爱她,也需要她。我原谅她不懂得保护我。她和我爸爸相反,一直扛负着庞大的罪恶感,日复一日地折磨着自己。直到今日,她仍一直为我们竭尽所能地付出。
有五年的时间,我完全不碰钢琴。然而,当我与我的伴侣相遇之后,却发觉为他弹琴是件乐事。当我在撰写科学论文时,实习的那家医院里有架钢琴,我可以想弹就弹。这架钢琴就位于安静的病房旁。夏天时,当我开着窗户弹奏,偶尔会看见住院病患的家属默默地在窗前听我弹琴。有一天,两个女人站在窗前,我请她们进来,于是她们坐着听我弹琴。她们的父亲是因癌症而处于弥留状态。我坐在钢琴前,开始为她们弹奏肖邦的第一号叙事曲。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她们忘记了心中的恐惧;在短短的时刻当中,她们获得了平静。在这首感伤的叙事曲弹奏之时,她们任由自己流下泪水,仿佛也任由时光一并带走她们的痛苦与欢乐。
这一天,我终于了解了音乐的真正意义。我明白自己有天分,可以借着一首乐曲来减轻他人痛苦。我也明白,给我莫大折磨的钢琴,也可以为别人带来一点儿快乐。从此,我会在备有钢琴的医院里,随兴地弹奏,也借此给予这个与医疗院所不甚协调的大而无用之物一些生气。任何一位前来听我弹奏的病人,也都能为我带来喜悦。
此时此刻,我有个美丽的人生。我从事自己热爱的职务,和深爱的男人共同生活。对于每一日能赋予我的小小富足,我善加利用。对于自己的过去,与其否认,我已经选择用来让自己获得进步,为别人带来帮助。我与儿童虐待进行对抗,希望避免(如果可能的话)有人遇上与我相同遭遇。据估计,今日法国境内,每天有两名儿童死于虐待。然而,这个话题,在我们今日社会,依旧是个禁忌,也没有任何一个政府决定为这种悲剧负责,并采取行动。负责收集关于虐待数据的机构,很残酷的现实是:缺乏资源,从而导致法国境内的虐待统计数字不明,也阻止了社会整体对于儿虐现象的严重度与影响性真正有所醒觉。此外,法国境内学校的校医也处于严重不足的现象。
更糟的是,未来将站在对抗虐待第一线的医生们,对于此问题仍缺乏足够的教育训练。我自己就是一例。我在学校从没有上过与此相关的课程,也没有人教导我们如何辨识虐待的信号。医师与未来的医师,对于他们于通报时的权利义务,也不甚清楚。当他们真正地实际处理受虐的案例.便经常会觉得孤单,不知该和谁讨论。
我期待儿童虐待可以获得政府高度重视,使每个公民能够估量此问题的严重度与广度,并能够采取行动,不再保持沉默。我希望我们的政府能够赋予对抗虐待与社会福利机构足够的资源,才能在与虐待的战争当中夺得胜利。我也希望每个学校机关能够配置校护服务。学校是孩童每日度过最多时间的场所,同时也是受虐儿童最有机会获得注意之处一一假使我们愿意努力设法的话。
虐待,不仅是每位受害孩童的个人悲剧,还会因其所导致的短期与长期的后果,造成公共健康的支出大增;而那些程度严重的后果,还得由整个社会负责。比如,因不当摇晃的婴儿将会出现失明或智力受损、焦躁忧郁、影响学习的行为障碍、厌食症、贪食症、自杀倾向、青少年犯罪、无法融入社会与职场、后代对于肢体暴力的复制……
我希望这本书可以使人了解,痛苦并不一定会使人哭嚎,或是在外人面前展现出来。那些刽子手经常披着令人敬重的外衣,而受害者也往往选择缄默。现在,您将听得到那个喊着救命的微弱声音,以及隐藏在折磨背后的那首小小乐曲。
打破震耳欲聋的沉默
法国知名儿童精神病医生/丹尼尔·鲁索(Daniel Rousseau)
席琳其人
我和席琳并不熟悉。
可是,我欣赏这个瘦弱女孩的能量、坚持与决心。她总能以乐观与微笑,安静而从容地征服了她的听众——记者、政治人物、公众,并且向他们传达自己从痛苦经历获得的信息与感悟,即:专业人士须加强训练,使公权力能向着避免儿虐悲剧的方向倾斜,并采取有效的行动。
童年的她,被剥夺餐食、遭到毒打、受到禁闭、生活承受着过于沉重的孤寂,以致于每个周末都会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练琴!练琴!还是练琴!为了聚光灯下的荣耀,为了在公众面前扮演天才钢琴家的角色而练琴。她不得不隐忍,将私生活的恐怖惊惧包裹成闭口不提的秘密。身旁周遭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一种震耳欲聋的沉默。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奴役人生。我们常常以为,被奴役的可怜孩子是这样的:生活在世界的另一头,不得不从早到晚给地毯打捆、搬运砖瓦或是盐巴;或者被卖到国外有钱人的家庭里,成了敢怒不敢言的使唤丫头。而她,席琳,就住在法国,而且是显贵人家的女儿。这双重的反差,重塑了我们脑中对“奴役”的既有印象。当奴役被罩上了卓越优秀的外衣,我们如何才能察觉它的真实面目?当对完美的绝对坚持,成为了暴行与虐待的合理借口,而这种奴役的行为并非是让孩子成为做粗活的女仆,而是使其成为卓越的艺术家。如此,则更加轻易地蒙蔽了大多数人。
虐待与蒙蔽
虐待往往被精心修饰,特别是在心理层面上。大人往往会对孩子和别人这样说,“为了你好,所以我不得不伤害你”或是“我伤害他,是为了他好”。最糟的情况,无疑是孩子的外在成功会在这种伤害下增加。外在成功所带来的光环是如此令人陶醉,令置身其中的孩童和家长都无法自拔。这会让孩子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家长的做法,进而会让伤害变本加厉。然而,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内心的混乱与迷惘,将始终难以解开。
古罗马时代著名的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塞内卡曾经巧妙地描写过神话中父与子之间的致命伤害:珀罗普斯是儿子,坦塔罗斯是父亲。这个孩子,怀着对父亲满心的爱,毫不设防地奔向父亲。然而,这个父亲的眼中只有孩童柔嫩的肌肉。他以此制成了一道佳肴,奉上了神祇的餐桌。众神对于珀罗普斯受到的残忍对待感到无比愤慨。除了处罚坦塔罗斯,他们还把这个孩子的肉收集起来,由命运女神施法,将这孩子救活。由于珀罗普斯的肩胛部分遗失了,神就用一块象牙代替。这样,珀罗普斯再次四肢健全地回到人间。
问题是,孩子虽然获救了,但并非毫发无伤。 这就是席琳的经历所引发的思考:受虐的孩童能否够从残暴的对待之中完全复原?他们能否够走出阴霾?他们是否拥有能够抵抗冲击的韧性?有些人的确可以,席琳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大多数受虐孩童的命运并非如此。许多孩子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毁了他们的未来。
虐待与沉默
当一个孩子受到虐待,他为什么迟迟不说?
许多成人想当然以为,孩童可以很轻易地将所受的苦难说出口。有的人甚至在悲剧最终被揭露时,指责受害者未能早些说出口:“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们?”
这些成人忽略了摆脱奴役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尤其这种奴役和伤害还是来源于孩子们所依赖的监护人。对一个孩子来说,要能够意识自己受到奴役虐待,并“揭竿而起”,心理上需要具备相当罕见的成熟度,或是极度的忧伤。这些成人也忽视了那些选择反抗或逃跑的小奴隶的悲剧下场——沦为一个愤慨、孤僻、居无定所、受人欺凌的小孩。此外,我们社会对于需要援助的孩童提供的接待条件太差,这又令他们又多了一项考验。
这就是为何我如此欣赏席琳在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当中所展现出的勇气。而且,她要借着这个故事拯救其他人。只是,几乎没有人想听恐怖的事实,亦觉得揭发那个事实令人不悦。我们的社会强迫受害者闭上嘴巴,对自己的耻辱保持沉默。总之,要不计一切地维护整个社会的和谐与稳定。太多人这样,别过眼去,不看不听,继续自我的人生,一切都不想知道,一味逃避人类的悲惨、习以为常的野蛮和法不责众的残忍。几乎,当所有人都不愿正视时,儿童虐待的问题反而越来越明显。原因在于,这一问题触及了我们作为人类、彼此组成家庭的自然天性,亦即:对那些无法合理化自身存在的最弱势者给予关怀,并保护将承继自己的后代。
为何当儿虐的事实呈在眼前,我们不仅不相信,还讶异得不知所措,甚至去质疑所有的证据?这个事实却已经发生在众多孩子身上。
因为我们的现代社会建筑于一种过时的习俗之上──亘古存在的父权,以及对于杀婴行为的否认。
确实,法国法、欧洲法、各个国家认可的国际公约对孩童提供了保护。可是自古以来的习惯,浸透了我们的语言以及日常生活,让我们在无形之中遵循着另外一套标准。父权,这个源自古老时代的语汇,让孩童成为父亲的从属。新生儿的去留,全由父亲决定。未能留下的新生儿,便遭弃置于公共场所,或是成为野兽的食物。父亲对孩子有绝对控制权,因此,有权决定孩子的生死、赏罚、婚姻或是卖身为奴。
在法国,直到2002年3月,父亲与母亲之间才拥有真正的平等。虽然法律已经有了改变,但人们脑子的习俗与习惯却不易改变。今日,父权依然在不知不觉中,浸透了我们的家庭生活:“要是你再这样的话,我晚上就告诉你爸爸,让他处罚你。”“要是你不乖的话,就送你去寄宿学校。”“如果你不听话,我们就把你卖掉!”
这种古老的习俗认可无上父权,其家庭运作方式不受社会干预,并且将杀婴视为调节生育率的模式──实际且方便。不过,现今社会仍在大力否认这一历史事实。
我在某个儿童之家工作超过20年,这个儿童之家位于昂热一所废弃的修道院庭院之中。一些近代历史的研究显示,该修道院曾经是收容弃婴的场所。此修道院庭院的地下,埋葬着那些因被抛弃而无辜死去的婴儿!
那些遭到抛弃并且由慈善机构收容的婴儿,死亡数目成千上万。在17~19世纪间,法国有超过600万名婴儿死于收容所。可以说,有九成被抛弃的婴儿无法存活。抛弃婴儿的行为,相当于习惯中的杀婴。我们在这片历史的腐植土上工作、生活,而我们对这片腐植土却完全不想了解、认识。
在几个世纪当中,欧洲社会一直以杀婴为调节出生率的唯一方法。至今,公众社会仍未对这个主题表态,也没有任何忏悔的行动,反而在继续忽视这段自古至今的历史。在住宅内冰箱发现尸骸的杀婴新闻事件,一再重复发生,也一再地让我们感到惊愕……可是,当我们在给小朋友们讲述《三只小猪》的故事时,却并不知道,其实死于猪只口中的新生儿,远比被狼吃掉的小孩还多。只要阅读19世纪法医学著作,就能了解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在无意识中余威不断的父权,以及自旷古时代出现的杀婴,致使今日的人们在面对儿虐时会变聋、变哑。原因是,在多数人的意识之中,孩童的生命或是福祉虽然受到法律保护,但仍比不上父母的绝对权力。
虐待与期待
父母希望孩子会读写,能运动,懂得探索科学、文学、艺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他们也希望孩子能够在能力限度之内,在各个领域有所作为,且通过努力获得肯定与奖赏。可是这些为了孩子着想的期盼,一旦跨越到何种限度,便会成为专制暴虐从而导致幼苗凋落?
父母经常以为事事都能找到标准。应该练习几个小时?几岁可以开始学?然而,标准其实该往孩子身上找寻。他喜欢做吗?他有困难吗?他怎么说?他怎么想?承认孩子对于期待有自主性,就是承认他是一个可为自己负责的小小大人。当然,这并非指家长不需要支持孩子的努力,也不是说家长不需要鼓励他坚持努力以获得荣誉或在可行范围内尽力而为。相反,父母应该以一种坚定、公正、平和、衡量过的要求,锻炼孩童的性格,同时不伤害他以及他的自尊或自信心。 一位爸爸这么对我说:“我明白自己对马丁的课业要求太严格。他很认真,表现得很好,可是我一直加重他的负担。直到有一天,我发觉他的眼睛湿湿的,而且再也不跟我说话,我开始害怕起自己。”
盲目的愿望与毅力是这位父亲的困境。父母对于表现良好的喜爱与要求,在有限度的情况之下,是具有正面价值的;而当这种喜爱和要求不再具有建设性,而是带来了毁灭时,就是到了极限。每个孩子的敏感度不同。所以,是父母要去适应孩子的个性,并且依照孩子的能力加以形塑,而非让孩子去适应父母的期待。
一些父母,以及教育工作者(包括老师、教练、教授、不同的教育工作者,我指的是某些,而非全部)对于孩子的“直言不讳”,实在令我惊讶。对他们来说,对孩子进行侮辱、嘲笑、歧视、像是稀松平常之事。仔细观察某些父母在公共场合,比如超市、练习时间当中的足球或网球场上,又或者是学校门口。他们对孩子大声吼叫、威胁咒骂的样子,有时真让人汗毛直竖。再看看他们因孩子晚上无法按时完成作业而大加责骂的样子,以及是何等地善于发明具侮辱性或是过度的惩罚,真会让人忍无可忍。
父母对于孩子展现出的威权立场,似乎是他们已忘记尊敬孩子的义务。那些不尊重自己孩子的父母,大部分的时间当中,会因为家族中的某个陌生人、邻居、路人,以同样任意的态度,对待自己才“修理过”的孩子,而大为愤慨。对于这样的家长,请回答我几个问题:您会接受自己的邻居,以和您一样的态度,对待您的孩子吗?您会接受您的同事或是上级,对您进行相同的侮辱吗?这种侮辱性的精神骚扰,已在成人世界之中被确认无疑。可是,某些人对于自己孩子的表现,却在不自觉当中正与之符合。“这是我的孩子,我有权这么做”的说法,在远古时代、甚至到19世纪,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到了今日,却是已经完全过时。
缺乏文化、愚痴,无知亦大行其道。有父母亲口告诉我,他们会在盛怒当中鞭打孩子,以防止他再次尿床,而不是选择让他进行治疗。也有父母责打或惩罚睡不着的小孩──可是当一名成人失眠的话,没有人会想到要采取此种疗法。某些父母会与老师结盟,以军事化的方式强迫严重惧学的孩子上学。可是,一个在工作上遇到困难的员工,每天都是喉咙发紧、胃部扭痛地上班,会愿意接受这种对待吗?一个哭着不上学的孩子,并不是懒虫一只。他一定是在课业方面遭遇困难,或者与同学、老师发生人际问题,又或者因为不同的理由而和自己过不去。
当孩子遇上困难而出现反常行为时,成人总是不去质疑其行为之下的心理折磨程度,而将这视为反对或反抗的表现──“你不要再闹了!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就是要惹我们生气”。在指责孩子“不乖,幼稚,不讲理,不可爱,不听话”,并以此断言孩子前途黯淡之前,他们为什么不先去征询医学或是心理学上的建议呢?
虐待与阶层
席琳的故事只是个意外吗?虐待注定只会发生于困苦家庭的孩童身上吗?权贵人家里头,就不会有虐待这回事?上流阶级的孩子,就不会遭到虐待?去读读神话,便可以让我们豁然开朗;而神话作者的解释,亦能使我们摆脱错误的幻想。原来,神的孩子也未能免遭虐待。
希腊神话中的火神赫菲斯托斯(Hephaistos)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孩子。当他还是个婴儿时,便受到亲生父母的虐待──不是别人,正是奥林匹斯山之主宰宙斯与他的妻子赫拉。根据希腊地理学家保塞尼亚斯(Pausanias)的描述,赫拉在赫菲斯托斯一出生之后,便将他自奥林匹斯山山顶推下。在这个神话故事的第二个版本中,赫菲斯托斯的的亲生父亲宙斯,将他从天空丢下,致使他坠落在利姆诺斯岛上,并且摔断了腿,成了残废。是海洋女神忒堤斯(Tethys)救了他的命,并收留他,照顾他。
赫菲斯托斯对于自己的“寄养家庭”,一直怀着感激之情。忒堤斯与她的女儿欧律诺墨(Euryome)拯救了他的性命,还在与世隔绝之处,照料他、疼爱他。荷马在一篇绝妙的文章当中,描述了成年后的赫菲斯托斯对于忒堤斯与欧律诺墨到访他家时的欢迎和感恩:“来到我家里的,是这位令人尊敬的女神……当苦难来临时,是她救了我。若不是忒堤斯与欧律诺墨用温暖的胸口拥抱我,我的心早就碎了。我待在她们的身边九年……”
希腊与埃及神话中的海格力斯(Hercules)与哈波奎特斯(Harpocrates)也是受到虐待的孩子。二人各具所长;海格力斯是力量的象征,哈波奎特斯则不为邪恶所侵。他们的专长皆为因应虐待所发展而成。
奥林匹斯山主人宙斯的情人阿尔克墨涅生下了海格力斯,宙斯的妻子赫拉为了复仇,在孩子的摇篮中放进了蛇。结果,襁褓中的海格力斯掐死了这条蛇,成功通过人生当中的第一道考验。这是他的神力处女秀。后来他长大成人,完成了12项被视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哈波奎特斯(希腊人认为隐约有海格力斯的影子)的叔叔是凶恶的塞特——嫉妒与毁灭之神。塞特要他死,于是在夜晚时,将蝎子、蛇,以及各种毒虫,放进他的摇篮之中。不过,早晨哈波奎特斯依旧活着。因为他曾经死里逃生,所以人们认为他具有保护活人的能力。由于这个原因,他的肖像便具有保护力,罗马人会以此当作护身符,或是做成戒指配戴。
有时,哈波奎特斯呈现的形象为手抓蛇,跨骑鳄鱼;有时则呈现为食指抵着嘴唇,警告要保持安静。后者充满了暗示意味,或可解读为:自恐惧、战争、集中营、专制、极权或虐待幸存的人,知道了人类恶行的极限为何,所以被迫或是自愿选择沉默。幸存者,闭上你们的嘴巴!别来扰乱世人的欢宴与舞蹈。哈波奎特斯,请保佑我们避开人类疯狂的危害。
社会各个阶层皆会发生儿虐事件。富裕家庭对于社会成就有其坚持,这是他们的特点——很有可能化为对孩童心理造成极端压迫的因子。与其他收入较低且较不懂得自我保护的社会阶层相比,富裕家庭内的儿虐问题,更不容易获得举发。早期精神分析的代表人物之一、匈牙利心理分析学家桑德尔·费伦齐(Sandor Ferenczi),于1932年的作品《成人与孩童语言的混乱》中写道:“超乎我们的想象,出身于显贵家庭或是传统清教徒家庭的孩童,往往更容易成为强暴或是暴力对待的受害者。”
你们大可以辩驳说,社会风气已有改变,且对于教育孩童的概念也有进步,法律也更加保护孩童──就文字记载或是演说论述方面而言,的确是的!然而,2013年,法国境内有超过50万名成年人曾经于童年时接受安置;且每一年因成人蓄意杀害而死亡的婴儿人数,超过因家暴死亡的妇女。我们也可以透过关于儿虐少得可怜的统计数据,了解到被揭发的儿虐案件数量稳定增加。但是我们很难相信,所有的孩童都能因为对待孩童的心态与社会良知有所进步,而蒙受其惠。
结论
说出口,意味着被听见;听见,意味着进行会谈。然而,即使一个孩子说出口了,有可能还是没人愿意听。对于孩子而言,说出口无济于事,这甚至比保持缄默还来得糟。除了因为被剥削、践踏所造成的心理严重影响,以及对于获得双亲保护的幻想破灭之外,受虐孩童亦会永远失去对于人类团结互助的期待。
席琳能够自这种地狱般的经历活了下来,多亏了一次会谈。某个人视她为有独立思想的人类,且未怀有偏见——认为孩童就是得承受父母单方面的任性而为。席琳在故事当中所说那个人,就是校护──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她给予席琳第二个人生。
一个孩子能有几个人生?很多吗?是不是就像电玩里的主人翁,每次只要按下“重新开始”的按钮,就会从重新开始?
当然不是!人生的乐谱并不是电玩游戏。
然而,席琳,我祝你的人生得以“重新开始”。
席琳·拉斐尔编著的《爱或奴役(过度教育下逝去的钢琴家)》讲述了,一个被父亲用钢琴“奴役”的天才少女——而这“奴役”,却是以爱之名。
童年的席琳,被剥夺餐食、遭到毒打、受到禁闭、生活承受着无法负荷的孤寂,甚至每个周末都会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练琴!练琴!还是练琴!为了聚光灯下的荣耀,为了成为人人称赞的天才钢琴家,她不得不隐忍,将私生活的恐怖惊惧包裹成闭口不提的秘密。身旁周遭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一种震耳欲聋的沉默。
她要借着这个爱或奴役的故事拯救其他人。我们的社会总是强迫受害者闭上嘴巴,对自己的耻辱保持沉默。太多人这样,别过眼去,不看不听,继续自我的人生,一切都不想知道,一味逃避人类的悲惨、习以为常的野蛮和法不责众的残忍。几乎,当所有人都不愿正视时,儿童虐待的问题越来越明显——这触及了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我们能否对那些无法合理化自身存在的最弱势者给予关怀?能否保护将承继自己的后代?
10岁那年,她与郎朗在埃特林根同台竞技,郎朗第一,她第三。人人称她是钢琴天才,而这却让她步入了地狱童年……这是一个被父亲用钢琴“奴役”的天才少女——而这“奴役”,却是以爱之名。
在《爱或奴役(过度教育下逝去的钢琴家)》中,席琳·拉斐尔首度讲述了自己因钢琴天赋优异而被父亲严酷折磨长达14年的辛酸经历。她希望借此警醒世人,从而让更多的孩子免于同样的遭遇。
当对完美的绝对坚持,成为了暴行与虐待的合理借口;当奴役的行为并非是让孩子成为做粗活的女仆,而是使其成为卓越的艺术家;当天才被严酷的训练逼迫得几近窒息,当奴役罩上了爱的外衣,我们如何才能察觉它的真实面目?
望子成龙的殷殷期盼,一旦越界,就会成为专制暴虐,导致天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