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盟编著的《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完整记录《刺客聂隐娘》从编剧到拍摄杀青的全过程,侯孝贤、朱天文、钟阿城等豪华编剧团队之创作历程,舒淇、张震、妻夫木聪等著名演员的幕前幕后,见证一部电影从无到有的诞生过程,为侯孝贤四十载电影历程加入新注点。首度贴身记录侯孝贤如何拍电影,揭秘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世界一直在变,侯孝贤依然是侯孝贤。作为享誉世界的电影大师,侯孝贤的每一部作品都是送给世人的一份礼物。其经典的长镜头风格、塑造人物的冰山理论、以演员的能量与现场反应为核心的工作方式,令其每部作品都带有浓浓的侯氏标签。本书首次贴身记录侯孝贤如何拍电影,如何不断给自己扔香蕉皮,为求真不顾一切的创作方式,不仅为电影《刺客聂隐娘》提供另一种观看之道,也揭示出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的原因所在。
筹备期超过十年,剧本写作和拍摄历时五年,电影大师侯孝贤的首部武侠片《刺客聂隐娘》终于现出真面目,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为初出茅庐的新人,作者参与了电影从剧本讨论到拍摄杀青的全过程:编剧之间互相角力,剧本“织了拆、拆了织”,摄制组辗转京都、湖北、内蒙古、台湾各地,状况不断,侯导还要不停给自己出难题……作者试图以人类学的视角和生动笔触,还原现场,记录一部电影从无到有的诞生过程。
本书另收录小说《隐娘的前身》、电影故事大纲与剧本(第三十八版定稿)。谢海盟编著的《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从文字到影像的转译过程,犹如在海中筑篱养鱼,框内影像只是少许,框外真实世界才是影片魅力所在。作者以编剧身份,独家讲述侯孝贤如何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界限出一方景框,也试图诠释侯孝贤构建人物的冰山理论、独此一家的创作方式及电影观。不仅让你看懂电影,参悟不为人注目之细节,也提供另一种观看之道,揭示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的原因所在。
造一座冰山
编剧的工作,说穿了,是假定好剧情,接着便不断提问“谁谁谁(皆剧中人)在这样的状况下,会怎么反应?”“谁谁谁在这时候会做什么?”,也不时穿插侯导口头禅式的发言:“我感觉,这时候谁谁谁应该做某某某事。”毕竟拍电影,最核心的还是“人”,人的性格对了、对事件的反应对了,剧情自然就开展。
观众可以不理解角色,不晓得角色举措背后的意义,但导演不能。导演一定要完全清楚角色编码,情节可以一波三折,然而角色编码不能翻转。当角色性格够合理、编码够完整,角色便“活”起来,这时候还要编造出违反其性格的剧情,压根不可能,一看就是突兀的假东西,甚至蓦然会有此人精神分裂的错愕感。
《聂隐娘》本出裴铡所著《传奇》,然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了,可怜的原著男一号,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在电影里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剧中人物当然得从头塑造起,塑造一个人物,我们称“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然而这一小角要足够精确,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观众是能够体悟出来的。
或是我们自己用绘画作的比喻,一只树丛中的花豹,豹子露出树丛的部分是人物在剧中的展现。我们在描绘这头豹,力求豹的形体正确,甚至每一片豹斑的位置都要精准,得先画出完整的豹(塑造完整人物、设定好严谨背景),再覆盖上树丛,决定这头豹的哪些部分露出树丛外(人物的哪些部分表现在电影中),如此即便移开树丛,豹的形体乃至豹斑也能精准地再连结成一头完整的豹。若是先画好树丛,再画花豹,那么当树丛移开,连结出来的很可能是头残破扭曲的豹,即便绘画技巧(编剧技巧)高超,能大致掌握形体,也很难让每一片豹斑都在正确位置。
故而,哪怕是只有一场戏一句对白的人物,我们也非得将之建构得清清楚楚。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渣,为了树丛后的一撮豹尾尖,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了好多豹子,有时难免自问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将来的自己也许会感激,便也不觉得是在做白工了。
打造冰山,准备远远超出会呈现在电影景框的东西,这是侯导拍电影不变的习惯。侯导自述这种创作习惯来自不得已,是台湾电影拍摄环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摄环境,很多东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拍摄时时刻刻都要调整,只有建构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会在不断的调整过程中有个几近于直觉的判准,避免发生与其性格全然违背的精神分裂状况。
如此创作方式,有时也会发生喧宾夺主之事,如《悲情城市》。《悲情城市》最初的构想与现在我们熟知的电影剧情几无相同,或许已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来的“城市”?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发生于现在版本之后,彼时,少女阿雪已然成年并接掌男丁凋零殆尽的家族事业,成为基隆港在地的大姊头,老《悲情城市》故事便是铺展在大姊头与来自香港的黑帮人物之间,这样的设计,是为配合当时片商提出、由当红的歌仔戏生角杨丽花与周润发分饰两人的构想。然而侯导照例建构大姊头的背景,她的过去、她的成长经历、她何以走到眼前这一步,却对大姊头的小叔产生兴趣,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记忆中的小叔,沉默老实,与家族事业全无干系,是电力公司的小职员,每每台风过后,会将修理工具与便当系上腰间,从山脚一路修电线杆修到山顶,幼年的阿雪也总爱跟着一起去。侯导追着这位小叔的设定,造就了今日我们看到的《悲情城市》。小叔和阿雪都还存在片中,惟叔侄俩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伟饰演的林文清,职业由修电工转为开设照相馆;阿雪的角色也未消灭,转为并不起眼却目睹一切的沉默见证者。《悲情城市》叙述的故事是原始《悲情城市》中大姊头的童年回忆,两部《悲情城市》互为前后传。(有关这一段叙述,唐诺在《尽头》中有几大段详尽描述,这里大约简述之)。P12-14
序
三十年前我写了一本书《恋恋风尘—剧本及一部电影的开始到完成》,现在,谢海盟写了另一本书,《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
一个三十年,很长的,也很短的。
很长。“她常常认真地练习飞行技术:吃力地爬上宽宽的窗台,然后凌空跳到弹簧床上,尽可能利用在空中的那一刹那,快速地挥动翅膀,认为早晚有一天,终将因着她的技术猛进,可以飞上天空……”是的,长到足够让学飞的盟盟长大到,终于,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
“终于”,那是因为在这之前,她写过又毁过的几部奇幻故事,动辄十万字起跳,最多写有七十万字的那部真令我嫉羡交加,每要勒她脖子求索分个零头给我的蜗速长篇吧。
但她写了一册又一册A4大小的笔记本,断然不让任何人看。从小学(大部分是连环图漫画)写到国中,写到高中,写到大学,有电脑以后仍是手写,图个不择时地(机场候机时)皆可写的便利。自幼以来,若有那不明状况的热心人士建议海盟拿出来发表或贴上网,她便腼腆摇头而笑:“自娱的。”仅仅一位读者,她特许给表妹,这位表妹喊她“老哥”,挂在嘴上总说“我老哥”,我老哥如何如何,甚中彼意,亦获其心。
即便她大学毕业了加入电影编剧工作之余,仍在写,有时我俩从捷运站走回家,等红灯换成小绿人时我问她,多少字啦?最后我获知的字数是四十二万。这部她写穿越,穿越唐。我问她为什么是唐,而不是其他?她说看《隋唐演义》,觉得写得不好,打算自己写一本。我转头望她一眼,心想吓,好个亚斯伯格人。
这样,令我想起那位苦等奥德赛返乡遂以织制丈夫寿衣为名挡住追求者们的珀涅罗珀,而白天织,夜里拆,寿衣永无织成之日。又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宋碧云译版《一百年的孤寂》)打了三十年仗之后回家,重操旧业做小金鱼却不卖,每天做两条,做完二十五条便融掉重做。这样不为发表,不为什么的老在那儿写,那儿读,惟一一点好处,如果文字是表意的工具,海盟倒把这工具练得轮转无碍,辞达意矣,不像新手。
初始我找海盟来做编剧助理,是把她当一台文书处理机,帮我剧本打字、列印、修改、传发剧组。然而加入我与侯导的剧本讨论不久,她变成了我们的记忆卡、随身碟。看来我是在压榨她扫描式的记忆力,但凡材料到手,我爱请她先过目一遍输入脑中,以备随时查询。她的这项利器,在往后从头到尾没有缺过一场戏(归因于海盟那种顽执不醒才可能耐得住拍摄现场之漫长之无聊赖)的跟拍侧记,她录影机般,翔实记下了全部过程,《行云纪》,这本我称之为“留下活口”的证词之书。 证词?是为谁做证词?
为一部我们曾经触手可及的想象过,却始终未被执行出来的慑人电影做证词。这部在剧本定案时言之凿凿被相信一定好看易懂的电影,情感华丽,着色酣畅,充满了速度的能量。
因为如今大家看到的电影简约之极,除了能量,其余皆非。况且能量,不但不从速度来,反从缓慢和静谧之中来。可以说截然不同的两部电影,不同到在我看了初剪时转脸对海盟发恨声:“你写的侧记比电影好看一百倍。”自称菜鸟编剧的她,已头抱钢盔奔逃至百尺外绝不卷入我的编导大战,惟我想起来又恨声:“还好有你的书留下记录,不然我们简直像一群傻瓜。”
究竟,从剧本到银幕上的电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西方龙有翅膀,东方龙靠交通工具行云驾雾。而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碰巧叫海盟憨胆见着了,近身观察没给电灼雷劈阵亡,倒留下了这本活口之书。
剪接时,海盟本想跟剪学习,但她自去写了小说《刺客聂隐娘》,得七万字,看看只有第一章《最初》拿得出手,便易名《隐娘的前身》列入本书。侯孝贤一向不分镜,亦不按剧本剪,他是拍到什么剪什么,这部分我将另外为文来说。
附录三篇,以供观看剧本的演变。唐传奇《聂隐娘》寥寥千字。故事大纲采用二○一一年四月版,当时还未将杀手精精儿与周韵饰演的田元氏合为一人。再是二○一二年十月的第三十八版剧本,舒淇说拿到的剧本薄如iPhone,都是文言文。
在那神农架山间两千公尺的大九湖湿地拍摄安史乱后的中唐,剧组置景问到海盟这里来:“到底萝卜或玉米可不可以?”海盟说玉米原产于美洲,要传入好歹也待至大航海时代,那是明代之事了。置景人员遂努力藏妥每一根玉米,那是小镇上最大宗的农作物,莽莽湖岸,四处听人吆呼着:“玉米不行,萝卜可以。”是啊三十年,真短。
朱天文
二○一五年六月八日
她录影机般,翔实记下了全部过程,《行云纪》,这本我称之为“留下活口”的证词之书。证词?是为谁做证词?为一部我们曾经触手可及的想象过,却始终未被执行出来的慑人电影做证词。
究竟,从剧本到银幕上的电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西方龙有翅膀,东方龙靠交通工具行云驾雾。而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碰巧叫海盟憨胆见着了,近身观察没给电灼雷劈阵亡。倒留下了这本活口之书。
——朱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