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声快门都忧伤》是晋永权老师告别中青报后出版的第一本书,但收录的文章基本还是他在中青报时作为一个摄影记者而写的专栏,前后跨度约十年。这些文字大都写于“那些漫长的旅程中……从起点到终点从白日到黑夜的绿皮火车上,从江河上游到入海口的轮船上,甚至长距离独自行走的间隙,当然还有那些无名的乡野小旅店的窗前。”作者刻意遗漏标点的文风传递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你能感受到他写得心急,写得心热,写得心痛。
这是一本以文字为主的书,仅选择了三十余幅摄影作品作为阅读节奏的间隔。本书书名绝不是假抒情、滥抒情、软抒情,而是晋老师对摄影、对图像本质的深刻理解。我曾多次劝晋老师在前言里阐释一下为什么“每一声快门都忧伤”,都被婉拒了,他坚持给读者留出空间。
《每一声快门都忧伤》是一本摄影集,也是一本散文集。这些文字,作者晋永权大都写于那些漫长的旅程中。从起点到终点从白日到黑夜的绿皮火车上,从江河上游到入海口的轮船上,甚至长距离独自行走的间隙,当然还有那些无名的乡野小旅店的窗前。当下,许多人都无可避免地被速度裹挟,慢下来,于拍照间隙,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书本上记点什么,是一种自主选择的人生态度,虽然这听起来很是奢侈。
未知之地(上)
1936年6月,一名叫埃德加·斯诺的美国人正兴奋地赶往一片“未知之地”。他从北京坐火车到达西安时,身躯肥胖,口操英语,自称“王牧师”的基督徒愉快地安排他与那里的共产党人接上了头。斯诺将从西安到保安——红军在陕北的小“都城”——陕甘宁边区中心去。之前,他没有见过红军,甚至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
这一年,斯诺31岁,已在中国住T9个年头,其问游历过许多地方。这位密苏里大学新闻学院的毕业生,喜欢自己的记者、通讯员或自由撰稿人身份,一则能挣到养活自己的钱,包括旅行费用等;二则这样的美国人身份在中国很受用,能够受到优待、保护,并且可以突破诸多意想不到的障碍。显然,这是其他身份所不具备的优势。
精明的斯诺已经深谙这片土地上的人情世故,操持起自己的旅行来游刃有余。他再次从北京赶往上海,拜访自己曾为其写过“生动活泼小传”,并有些交情的“孙夫人”——宋庆龄,请她为自己的旅行打通关节。在宋庆龄的促成下,斯诺在北京见到了“一位教授”,这位教授给了他一封致毛泽东的亲笔信。在西安见到的联络人,也正是教授亲自安排的。由宋庆龄而不是其他人来安排这件事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到了红区后斯诺起码能够享有“中立者,,的待遇,而不会被当作间谍抓起来。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不过,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此行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但这并不表明一切都已迎刃而解,斯诺还有更为具体、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如何突破国民政府对西北共产党控制区的封锁?准备行程的几个月里,斯诺私下里与纽约《太阳报》和伦敦《每日先驱报》商量,让两家媒体提出让其前往采访,这样关涉英美两国两家媒体的采访请求,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无论如何都要重视起来。斯诺的这一招不但奏效,还有意外之喜,伦敦的这家报纸不但答应支付他旅行的全部费用,而且保证,如果此行成功,他还将得到一笔奖金。不过,斯诺还有所谋,他同时联系了纽约兰多姆出版社,从而使出版社的预付金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上。有了这些,斯诺在红区时当然会底气十足,他深知自己在这里记下的一切,都将会为西方读者所渴求,也会为国民政府所关注,而红区自然也乐得把这里的道德理想传播出去。
把这一切与结束红区之行时发生的一桩意外联系起来看,就不难理解斯诺那一晚为何“一夜合不上眼”了。从陕北的沟壑间出来再次回到西安,走下乘坐的卡车时,他那个负载着所有承诺,还有个人雄心和情怀的手提袋不见了,那里装着此行所有的访谈记录、日记、笔记本和在红区拍摄的照片。斯诺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这些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如此,甚至我们今天知晓的历史都要改写。如果真的丢失了,他那“深刻地影响自己一生的非凡之旅,,将变得可疑,他那“震惊世界”的《红星照耀中国》或许也就无从谈起了。
斯诺心急如焚,得到的解释是这些东西与其他物品一道被错误地卸在距西安20英里外的地方了,不能确定能否找到。在他反复恳请之下,事情终于在第二天黎明有了转机,他的一位朋友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说:“手提袋原封未动!”这一结局让斯诺“备感幸运”。这位精明有加,自认参透了中国问题的美国理想青年,在他的记述中没有做进一步联想——这些宝贝在与自己分开的那一夜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斯诺这次进红区,抵达延安时,那里仍然是国民党的统治区域。住了一宿,第二天陕北的太阳升起时,一位东北军军官陪同他走出延安城城门,目送他走过他们的最后一个哨点。前方就是红区的地盘了。斯诺记述了如下细节:他们先是握手,尔后这位军官向他敬了个礼。一名赶骡子的人,将领着他到红军游击队的哨点去。这名赶牲灵的人,没有携带武器,一路上,斯诺犯着嘀咕,他到底是红军士兵,还是国民党士兵呢?
此时,只有斯诺与这位赶骡人走在陕北的沟壑间,可以想象绝大多数时候他们无言以对。斯诺会一些简单的汉语,自称识得1500个左右汉字,但如果同行人是在这山沟里长大的,那么地道的陕北口音,也是不大好沟通的。不过,斯诺这一路心情不错,他在22年后写就的《旅行于方生之地》(Journey to the Beginning,1958)一书中记述道:“有4个小时,我们都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走,小溪两岸是峭壁,一路上杳无人迹。”
不知名的赶骡人不会想到,日后,骡背上驮着的两架照相机、24个胶卷、几个笔记本,将给世界带来怎样的想象与期待。
2013年9月
P12-14
重走埃德加·斯诺、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罗兰·巴特、苏珊-桑塔格,这些20世纪历史上对中国视觉文化生态,甚至社会心理型塑产生重要影响的西方人曾走过的路。
走过头人老吴、傩班四伯、司令刘老、西域寿爷、江南四姐、中原莲花落艺人、沪上运势大师、京城凡人等等生活着的土地,隐忍、笃定、凡俗、琐碎、无常,这可就是今日中国最为寻常而又隐秘的形象?近乡情怯,熟悉的土地上,走来的却是故乡的陌生人。
踏上中国腹地,走向大河故道,这里似为不毛之地,在当代文化版图上,籍籍无名,落寞荒芜,一如美人平滑的腹部,被有意遮盖、忽略。历史,还有现实,这里真的静默如初吗?
看山、看水、看风景,数前尘往事,谁能把嗳昧嚼碎?谁又愿把心碎找回?吴稚晖、丰子恺、张爱玲、鲁迅,路途中,与他们谈那个叫做“摄影”,不,“照相”的事情吗?
拍照,包括写下一些与之相关的文字,既是自己安身立命的职业,也是不便宣示的志业。身处复杂多元的社会,这样的人生定位,颇有风险,甚至天真。浸染越久,越无理直气壮的底气。不过,破帽遮颜,身无长物,心无旁骛,依持照相机这现代性工具,沉迷其制造的新民俗、新文化,在影像历史与现实的迷局中游走笑叹,倒也踏实有趣。
这些文字大都写于那些漫长的旅程中。从起点到终点,从白日到黑夜的绿皮火车上,从江河上游到入海口的轮船上,甚至长距离独自行走的间隙,当然还有那些无名的乡野小旅店的窗前。许多人都无可避免地被速度与效率裹挟,让自己慢下来,于拍照间隙,记点什么,是一种自主选择的人生态度。虽然这听起来很是奢侈。
当沉沉的黑夜笼罩村庄,当骤降的暴雨拍打木窗,当沙尘暴的气息逼近梦乡,此刻,还有谁,像我一样,在这照片的边上写下荒凉。
2015年5月24日黄昏
北京香山脚下
姜蕾(《中国青年报》主编)
《思想的眼睛》,是晋永权给我的一本小书的书名,他喜欢的布列松论摄影。之所以说给不说送,是上面有他的勾勾画画,他看过,给我入门的,以便更好地编他的稿子。当“晋大师”让我给他的新书写点东西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个书名,觉得和他的《每一声快门都忧伤》配得天衣无缝。
之所以称他“大师”,源自他给我写的一篇稿子《浮生如寄》,他写得轻松调侃,符合他平日的行事风格。在本书中,被他收入“故乡的陌生人”一章。
在小晋曾经出过的书里,我曾两次被写进“后记”,属于鸣谢亲朋好友性质,一次是《红旗照相馆》,一次是《合家欢》,而这次,居然有幸写一整篇。晋大师约稿依然是他的简约风格:“编都编了,写写吧。”
小晋说的“编都编了”,是因为本书的绝大部分篇目都是他发在我们《中国青年报》上的文章。当时,我约稿也是简约地一句:“闲着也是闲着,写写吧。”小晋一写就是一年多,每周一篇,准时交稿。
小晋的写作,开始很随意,发在一个叫“世说心旅”的栏目,并不是专栏。看了一下,在本书中,被收入“江湖旅色中”“醉乡记”两章。编这些稿子的过程,也是我作为“把关人”,和他这个作者之间互相校正的过程。我做的更多的不是文字上的编辑,而是文章色调和作者情绪上的微调。忘了从哪篇开始,交来的文章从调性上变了,仿佛再也不纠缠于自己的小状态,文章里有了更多的历史关照,更重要的,是有了更多的悲悯。
他给“世说心旅”栏目写的最后一篇——《1867明月夜》,去年被某地作为阅读理解题,列入高考语文模拟试卷。听到这个消息,我上网搜了一下,看见它出现在“教师备课网”“中小学生阅读答案网”等网站时,觉得既兴奋又荒诞。果然,文本在脱离母体后,在理解上,跟作者就没多大关系了。幸好我当时特别喜欢这篇文章,有预见性地保留了当时的“编写往来”,说是留着他将来出书用。
我很少准确地预见什么,为理解该文留下了宝贵的记录,现在再还原一下他写该文的感受,因了时间的磨损,恐怕会有偏差。2013年2月24日23点30分,他通过我们报社的内部采通发来稿子,称“这明月夜,是一定要写的!爆竹声里,一口气写成。姜编辑,见笑!已经细细改过。这篇文章试图说明的问题是:历史即为叙事,历史与文学互文,回头看看古代散文,特别是游记,彼时社会生活史、文化史,甚至观念史赫然存于其间。在那些只注重大写历史,也就是宏大叙事书写的史学瓦解后,这些文章的新价值便浮现出来。”此后的短短28分钟内,他又连续发来3个修改版:“改后!精彩之处,吕洞宾有诗“准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再,再改后!”“!文里居然跑字了!”可见写完该文后他的亢奋。 从2013年3月22日开始,他正式开始写专栏,并定名为“荒腔走板”。编辑栏目的开篇《头人老吴》时,我一边乐一边念给同事们听。美女编辑齐征说:“没想到晋老师写人物居然也写得这样好!”此后的《傩班四伯》《司令刘老》都延续了这种风格。而《寿爷》更是任性地写了上、中、下三篇,对于这样一个栏目来说,无疑体量太大,小晋这个老报人当然知道,他在发来文章时,同时留言阐释了自己的思路:“‘寿爷’这组稿子,上篇试图立在礼失求诸野,中篇写历史,下篇写地理。在喧嚣浮躁的年代,这都是些寂寞的文字,无暇用心的人与事,更何况还是西部沙漠中的事情。但我却写得心热。祈愿能给未来留下些谜底。再次感谢编辑的宽容(真诚),与慧眼(噗嗤)!”鉴于最后一句,我“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从那时起,我已清楚地预感到他的这些文章一定是可以出书的。当然,现在这本书的内容还包括他在《中国摄影》杂志专栏中发表的部分文章。
此后,我们看到了三组主题明确、风格稳定、心态从容,有大关照、大悲悯的文章——“故乡的陌生人”“大河故道”和“中国纪行”。从此,我叫小晋“晋大师”已经少了调侃的成分。
当他开始写“中国纪行”系列的时候,我知道他要向摄影回归了。我开玩笑地说,当作他的“关系稿”发。因为,我感觉到他已经切换回“摄影理论家”的模式,开始对这些思想的眼睛进行有计划的梳理。也许,这本《每一声快门都忧伤》正是他梳理后的感性总结。
那个时期,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他的摄影作品也进入了一个隐晦的思考状态。便宜的LOM0相机拍出的黑白照片,充满隐喻,暧昧难言。我曾经发了张蓝天照片给他,他回复说:“真的很好,将来做我书的封面吧!”但我疑心他说的是客气话,不合适。
他说自己思考的是摄影的现代性问题,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而我却祝他的快门少些忧伤。
2015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