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
那一晚我并没有回去,森林里面我听到右翼六十四团的机关枪和手榴弹越响越近,快要和我们并头,部队长因为雨声可使行动秘密,又加派了第一营另辟新路到敌后去。这都是很好的消息,我想再待一夜。黄昏之前我打电话给郑参谋,叫他不用派车来接我。
相处两日,我和营长以下树立了很好的感情。我才知道我们的军官都是面红红的像刚从中学校出来的男孩,但是事实上他们比敌人留着半撇小胡须好像都是兵学权威的家伙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看到这些干部早上挤出牙膏悠闲的刷着牙齿,或者从背囊里拔出保安刀修面,我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把战斗当作了不得的工作,仅仅只是生活的另一面。
起先,我总奇怪,这些弟兄们作战这么久,怎么一身这么洁净?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任务稍微清闲或者调作预备队的时候,就抽出时间洗衣,一路晾在树枝上,随着攻击前进,至晒干为止。有时候看到他们吃过早饭就将漱口杯紧紧的塞一杯饭准备不时充饥。有些弟兄皮鞋短了一只,一脚穿上皮鞋,一脚穿上胶鞋,令人触发无限的幽默感,也令人深寄无限的同情。部队里的工兵和通信兵,技术上要求他们紧张的时候松弛,松弛的时候紧张,而他们也就能够做到那么合乎要求。
一位弟兄分给我一包饼干,我知道他们自己的饼干都不够,但是他们一定要塞在我的手里:这是上面发下来,你应该分到这一包!
另一位弟兄帮我培好掩蔽部的积土,然后笑着说:保险得很!
那一晚我有我自己的掩蔽部,窦的两个传令兵找了很多迫击炮弹筒,替我垫在地面,筒上有一层桐油,我再不感到潮湿,我把背囊里的橡皮布和军毯,学着他们一样,好像在钢丝床上慢慢地铺得很平,再不想到背水阵和梯次射,很安稳地在枪炮声里睡着了。
桥底下的大尉
早上,我爬出掩蔽部,在朝气里深深呼吸,抬头看到四月份的阳光。
窦和他们的士兵忙碌得不得了,我们的重炮、山炮、重迫击炮、轻迫击炮一齐向敌人射击。第一营开路威胁敌人已经成功,又和我们并肩了,我们准备奋力一战。
昨天炮弹落得最多的地方,今天是我们迫击炮阵地,我看到射击手将鱼雷形的重弹一个个向炮口内直塞,然后这些怪物以五十多度的发射角直冲而去。敌人炮弹也不断向我们飞来,五码以内,窦的传令兵拾起来一块两英寸长的破片,生铁的温热烫手。但是这时候每个人只想着如何发扬我们的火力,每个人都竭心尽力于本身的工作,大家都感觉得敌弹的威胁轻微不足道了。
射击手依然将炮弹一个个塞进去,炮口很顽强地一个个吐出来。这时候只少了班长;班长长眠在炮盘右面三十码的地方,已经经过十六小时了。
步兵勇士们好容易耐过炮战完毕,现在是他们活跃的机会到了。他们长驱直上,前进了五十码,一百码,一百五十码,我们越过那几座茅篷。昨天,我们还仅仅看到河上草洲的—个角,现在我们已经在草洲的右前面。第一线连还不断地在推进,机关枪和手榴弹震动着丛林内的枝叶与孟拱河水。
右边丛林里发现一具敌人的尸体,我和窦的一个传令兵去搜索,我们彼此掩护着前进,恐怕遭敌人的暗算。进林十码处我们看到两顶日本钢盔和一顶军便帽,草堆上躺着一具敌尸,颈上腮旁都长着一些胡须,绿色军便服上凝结着血块,机关枪子弹穿过他的喉头和左胸部,地上一堆米饭,一群蚂蚁。
我拾起那军便帽,里面写着:四七七部队;(以上在原文刊出时,曾载当时阵亡日兵真实姓名。现本避去不录)。
传令兵把他的尸体翻转过来,在他的身上找到两张通信纸,上面写着:菊八九○二部队第二中队,此外在一个小皮包内找到长崎什么寺的护身符和一块干硬了的牛肝,那牛肝是什么意思,我至今还不懂。
传令兵很怅惘,没有他所要的日本卢比和千人缝。
我们回到公路上。一棵大树,被炮弹削去了一半,地上躺着一个士兵的尸首,破片打开他的脑部。传令兵打开他的背囊,背囊里还有一箱重机关枪子弹,看样子是弹药队跃进的时候被炮弹击中的。翻开干粮袋,干粮袋里有包白锡包香烟和一包饼干。
传令兵拆开饼干,一面说着:昨天发的饼干都还合不得吃,现在又打死了。黄参谋,你吃不吃?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们继续前进。沿途看到担架队抬下来几位负伤同志,我们又穿过两个林空,循着公路向右转,跨过一座桥,桥底下歪倒着一个敌人的尸体,头浸在水内。
好容易追上了第一线连,全身装具弄得我汗流浃背。
邱连长给我看他新俘获的一枝手枪:
你看见桥底下的尸体没有?
看见的,头还浸在水内。
这是敌人的一个大尉,手枪就是他送我的。
树枝上晾着水湿的地图和日文字典,这也是桥下大尉的遗产。
我得了一个大尉领章和一张十盾的日本卢比。
前面还在推进,机关枪还在怒吼。
P14-17
黄仁宇(1918-2000) 生于湖南长沙 1936年入天津南开大学电机工程系就读。抗日战争爆发后 先在长沙'抗战日报'工作 后来进入国民党成都中央军校 1950年退伍。
其后赴美攻读历史 获学士(1954)、硕士(1957)、博士(1964)学位。曾任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副教授(1967)及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1970)。参与'明代名人传'及'剑桥*国史'的集体研究工作。
黄仁宇在长达半个世纪内所写的散文,结集成为《地北天南叙古今(精)》,从多个侧面展开了他作为历史学家耳闻目睹的世界和他的大历史观念。全书没有长篇大论,多从亲历的角度抚今追昔,思考中国20世纪的长期革命,借鉴欧美的历史经验,读者可以随手翻来,了解现代世界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局面。
玉垒浮云书于《地北天南叙古今》卷首
这本集子收录了我过去曾在各处发表过的二十六篇文字。最早的刊于1944年,至今已将近半个世纪。最迟的则出版不久,仿如昨日。虽说当中有些文字带着旅游性质,有的则暴露着个人经历,全书的范围可以概说为一个学历史的人之耳闻目见与脑内的构思。积之则提供了他的历史观之侧面背景。正因为其不拘形式可以补助有体系的文章之不足,也因为全书缺乏长篇大论,读者也可信手翻来,随时释卷。
只因为不能令一部书完全漫无头绪,与编辑先生、小姐们商量之后,将这二十六篇归纳为五类,分别为缅甸战场的闻见五十年来的抚今追昔各种思想体系及其实用欧游观感和古今人物。只是这样的分类仍不能全部囊括各篇的内容,也无从避免彼此间的重叠,所以又各用唐诗两句为题。诗歌的好处则是放漫不拘形迹,有时则又辞句隐蓄,不全受一般修辞学的限制。
我想读者具有同感:我们今日已面临着历史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局面。只举着近身一例:自从1945年内战之展开,已使近两百万的军民,于极短期间自大陆移居于台湾。这即已是中国历史里自洪荒以来未有的事迹。因为如此,再加以很多类似打破纪录的变故,使我们过去用以衡量历史的尺度至此大体失去效用。再瞻望着最近台湾海峡两岸人事的转变,也使我们领悟到内战之真意义并不是所谓无产阶级清算有产阶级,而是中国需要彻底改组迎合全世界潮流所带来之不得已的动乱。其中大陆的一部分因为要剔除农村里阻挡着全面改革的各种障碍,所以为患至烈。台湾这方面倒可以因利就便,只引用了1953年的耕者有其田法案再配合美援,即先期完成了一个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的局面,能迅速地存积资本,发生了领导的作用,这不可能在五十年前一眼看清。也因为如是,当日各方面依据意识形态所写的历史也因为时过境迁,今日都亟待修订。
有了这半个世纪的动乱,我们也可以看出:历史之发展如仅以各人的人身经营评判.有时也确是残酷少恩。中国法家所谓天地不为尧舜而有,亦不为桀纣而亡的说法,也能在很多的场合上适用。可是在长期间里引用着超过人身经验的眼光看来,历史之衍进却不可能全部出诸偶然,到头也仍具备它的合理性。此中的关键在我看来即是黑格尔和卢梭所说的公共意志(general will)这一观念之不可磨灭。
大凡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遇到社会环境剧烈的变化,承受着内外空前压力之际,人民铤而走险,在此时发生战争与暴动,初看起来,必是激情多于理智。一到事后,有了前后史迹之纵深,则使我们了解当日牺牲了十万百万以上的人命,决不可能仅因少数的入一意为非作乱,其他则盲目附从。尤其因为这种行动所造成的局面几十年后尚不可逆转.更不能轻易地指斥其为一种错误,免不了当中尚有公共意志在。在这种情形之下,纵使此局面与我们个人的志趣和期望相违,我们也应当在追求真理的前提下,虚心考究其积极性格。
中国历史里虽然没有与刻下完全相同的前例,可是经过长期大幅度变动之后重新创造帝国的事迹却也有好多起,当中以秦汉帝国崩溃之后通过魏晋南北朝之一段分裂的局面至隋唐之勃兴的例子最为显著。当日法制简单,中枢的存在全靠能向全民直接地抽税。思想上的统治则依赖于汉武帝时董仲舒所提倡的天人合一学说以儒家、法家、阴阳家利于中央集权的教条混合一起解释而为自然法规(naturallaw),再加以东汉以来注重星象图谶等神秘力量作行政的支撑。一到公元3世纪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亦即是将小自耕农兼并,将以前向政府当兵纳税的人收束为奴,并为部曲,中央政府一筹莫展。一到内忧外患兴起,各大姓更筑坞自卫,有了私人军事力量的根据。统一的中央政府既失去了凭藉,此期间道家和佛教思想风靡一时,也不过在注重各个人之超脱,中国缺乏有体系的组织逾三个半世纪。
《阙汉骞和他的部下》有替我自己矜夸的嫌疑。旧业已随征战尽的大标题下重印了四篇四十七年前的旧作,也难能避免批评。然则我既已早就说明我的历史观与个人的人身经验互为出入,中国历来的群众运动尚待将其积极性表彰,我就想不出有何理由,有将自己年轻时参加这种群众运动之详细情形隐瞒的必要。何况文中还提到不少我所景慕的中下级军官。在这卷首即介入缅甸战场之所见,则是树立本书风格,使读者体会我所说实践的意义,了解我研究历史时注重社会下层所产生决定性的力量之由来。虽说这几篇文字稚气在所不免,现在也不予更动,除了部队番号已据实提出之外,其他全部复制如当日之刊载。
至于我有机会写这样的文字,则因1944年驻印军反攻缅甸时,我和另一位上尉参谋朱景熊(亦即《8月14日》中的小朱,现在台北)同任前线观察员,多时随第一线部队出入前方,每日以副总指挥郑洞国将军的名义以密码向重庆统帅部提出报告。《拉班追击战》是我任务之开始。前线观察员行动自由,不受部队长约束。朱景熊和我的报告,也无人检阅,径送电台,但具副本向驻雷多的副总司令备案。只是我们成为了高级将领的耳目,必须实践的对报告负责。也真料不到这一年多的工作,构成了我几十年后作历史从业员一种极严谨的训练。
当然的,战场上的艰苦与残酷不尽如这几篇能在战时大众刊物发表的轻松。我曾在八莫附近看到一个阵亡的日兵,还如生前一样的坐在机关枪掩体之后,面上却黑黝着的盖满了苍蝇。我曾在孟拱河畔看到被火焰放射器烧透过的阵地。还有几具直立在战壕内的尸体虽然脸上已烧得一团红黑.却仍因着眼眶与下颏留下的痕迹显示着最后一分钟吁天的情景。我也曾爬上被敌人四七平射炮射穿的战车,也宾想不到,弹速如是之大,它们在一英寸半的装甲上所戳洞.竟像截洞机在纸上所截圆洞的完整,圆周全部光滑,内外的边缘也毫无残留多余的钢铁和裂痕。我不禁以手指循着一个圆洞的内壁旋转,想像着当时官兵油煎火化的光景,和装甲兵称他们的战车为铁棺材之由来。不过这已与主题越说越远。除了在《为什么威尼斯?》流露了一些个人的情绪之外,这一切只能留在其他的地方发表了(假使还有此需要的话)。
阙德基先生所作《也谈猛将阙汉骞》以传统传记手法写出,和(《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着眼于当日军令、军训、军需都未上轨道时各人挣扎的情形不同,但是两人能互相印证,也更正作者若干错误,兹征得阙先生同意附载并列,谨此向阙先生致谢。
最后我感谢各刊物的编辑先生小姐们,也珍重的体念到他们和她们让我抽出各篇出专集的好意。
1991年8月30日于纽普兹
10月16日日校排后补
《地北天南叙古今(精)》收录了黄仁宇先生从一九四四年至今,在各处发表过的二十六篇文章。
黄仁宇先生以大历史(macro-history)史观在国际史学界自成一家之言,成为广受海内外瞩目的史学家。
在本书中,他描绘了个人生涯中的逆旅屐痕,月旦人物。一支笔出入古今,游刃有余。疑似没有章法,却又恍若写生的绘卷,历历如在眼前。
本书作者以充满魅力的写作方式为我们剖析人世间的种种因果关系。书中收录了作者从1944起在各处发表过的26篇文章, 包括《拉班追击战》、《8月14日》、《新腊戍之役》、《忆田汉》、《阙汉骞和他的部下》、《摩天楼下的刍议》、《怎样读历史》、《从绿眼睛的女人说起》、《重游剑桥》、《沙卡洛夫》、《萨达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