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赤脚医生”?估计这个名词一些后生们一定会听得云里雾里,但在上世纪50年代以降,这个行走于田间地头、专为乡人治病的职业却是很有过一段时间风光的。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有趣,在于他头脑中那些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一个乡间医生,总能把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小事描绘得噱头十足;赤脚医生万泉和也有有趣不起来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差点革掉他爹的命,一场医疗小事故又几乎断送掉他的衣食来源,不过万泉和始终还是万泉和,再大的灾难面前也自有人家独特的思维方式,没什么大不了的。
范小青编著的《赤脚医生万泉和》适合放在床头或马桶边上,时不时读上一小段,偷偷发笑。
后窑村是中国乡村特殊历史时期的缩影。后窑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万人寿病倒了,后窑村没有了自己的医生。谁能来接班呢?万泉和。可是这个万泉和凭什么来接班,他学过医吗?没有。但他是万人寿的儿子,他不当医生准来当呢?在这个贫困落后的后窑村,如果他不当医生,还会有谁来关心农民的疾病?
《赤脚医生万泉和》作者范小青以日常性叙事风格,通过内敛的幽默,用琐碎的日常生活细流构建精神世界,用饱含温情的态度关照人、社会与疾病之间的关系,刻画了一个乡村赤脚医生的形象,由此展示中国乡村的根系,深切表达出对中国乡村社会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在平淡之中描绘出主人公内心的那个本真的世界。
第一章 谢万医生大恩人
有了这张平面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的位置。我就是图中左边第二间屋门口的那个人。从平面图上你们看不到我的模样和其他一些具体情况,我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十九岁,短发,有精神。
这个位置不只是我在我们院子里的位置,这还是一个人在一个村子里、在一个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还得画一张全村的图,这个村子叫后窑大队第二生产队。如果要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复杂了,我们先要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世界叫什么跟我们没有关系,更何况,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
还是回过来说院子里的我。院子里空空的,有几只鸡在刨食,但哪里有食,躲在地底下的小虫子都被它们扒出来吃了。鸡它们对吃食无望,便无聊地仰脸看看万泉和。万泉和就是我。我两腿劈开骑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样子很像个木匠,两手推着刨子,一根木棍夹在刨子里。明天要开镰了,队里先放一天假,让大家准备好收割的家什。我家的镰刀柄不好使,我要刨一根新木柄装在镰刀上。我刨来刨去刨不圆,可我还是有耐心地刨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更因为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香山帮的木匠。香山帮木匠的祖师爷是蒯祥,据说北京的故宫就是他造的。我并不知道故宫是什么样的,有多么了不起或者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村里人说起香山帮木匠的时候,都是很尊敬的口气,还会咽唾沫,他们说木匠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田,还能到处游走,看风景,还吃香的喝辣的。我觉得那样的生活很舒服。
还有一个人也在平面图上,那完全是为了图的效果添上去的,有他没他,图一样成立,但是有了他图就丰富起来,生动起来,也更真实一点,他是富农裘金才。金庸的武侠小说里有两个姓裘的人物,一个叫裘千仞,一个叫裘千仗,是两兄弟。但那个时候我们那地方没有人知道金庸,也没有人知道裘千仞和裘千仗。姓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村里除了姓万就是姓裘,还有少数其他的姓,一点也成不了气候。
裘金才是富农。我们的这座院子从前就是他家的。从图上你们也能看出来,院子的规模比较大,房间的开间又阔又高,要比一般人家造的房子气派得多,廊柱横梁都是很粗的楠木。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农村的大宅,我们这一带的人称它为印式房屋,因为它像一方印一样正正方方,只有地主和富农能造起来。裘金才其实应该是地主,他们原来还有几百亩地,可他家的老地主好赌,在裘金才七岁的时候,老家伙已经把万贯家产赌得差不多了,最后剩下这座院子。老地主终于过足了赌瘾,他吊死了自己,到底给裘金才留下了几间屋和几亩地。这点家产田地够不上当地主了,裘金才就成了富农。大家那时候还跟裘金才说,裘金才啊,你要谢谢你爹呢。裘金才唯唯诺诺,有气无力,说话的声音永远憋在嗓子眼里,他说,我爹要是不死,再继续赌,我就是贫下中农了。
其实富农和地主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要拉出来批斗都是一起批斗,很少有哪一次说,今天只斗地主不斗富农;地主和富农的家庭财产也受一样的处理。所以无论裘金才是地主还是富农,他在他家的院子里,只能住其中的一间,另外三间大屋加上西厢房和门房间,都充公,由公家支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裘金才的嘴巴像被人用麻线缝住了,封得紧紧的,从没见它张开来过。偶尔有一两次,他喝了一点酒,才敢将嘴巴露开一条缝,嘀嘀咕咕说自己不合算。但是他说也没用,合算不合算,不是他说了算的。
充了公的房子队里派给谁家住,这些年里已经几经变化,到我画这张图的时候,就变成了图上这模样。
我画这张平面图的时候,裘金才大概四十多岁,他的儿子裘雪梅去年结了婚,媳妇是外村的,叫曲文金,娘家成分是贫农,但她的舌头短筋,所以嫁给了富农的儿子裘雪梅。曲文金说话口齿不清,人倒是长得雪白粉嫩,笑眯眯的很随和,只要她不开口,人家都会觉得裘雪梅占了个大便宜。今年开春曲文金生了,是个儿子,取名叫裘奋斗。曲文金在太阳底下奶孩子,裘金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前他是很少在院子里出现的。现在裘金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对什么事情也有了兴趣,他看万泉和刨来刨去也刨不成一把镰刀柄,就嘲笑说:“除非你能拜到万老木匠为师。”
我本来想把曲文金也画在图上,但是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只是一张平面图,就算画了曲文金,也画不出她的样子。曲文金嫁过来的时候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后来她把辫子剪了,头发剪得很短,说是坐月子方便一点。以我的绘画水平,要在平面图上画现在的曲文金,别人说不定连她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
我在交代画不画曲文金的事情,裘金才却因为兴致比较好,想跟我说话,他嘲笑了我一遍,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嘲笑我说:“可是万老木匠不可能收你当徒弟。”
拜万老木匠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要实现我的理想,不拜师肯定不行,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个一般的人,但我希望我在木匠方面有点天赋,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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