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烟,就像怀念着相知有素,阔别多年的老友似的,心头溢着一份亲切而又微带怅惘的感觉。因为我虽无烟瘾,却是个喜欢抽烟的人。几年来,因为喉头过敏性发炎,连这点喜欢都不许再有了。因此,凡遇到抽烟的朋友,我总要劝他们多抽一支,我在一旁闻着烟香,也算是慰情聊胜于无吧。
回溯我吸烟的历史,应该从我的童年说起。父亲和二叔,烟瘾都很大,不久又来了个远房四叔,他就专捡大人们的香烟屁股,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抽,引得我对吸烟也发生了很大的兴趣。我问他:“香烟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太好了,辣乎乎,香喷喷,你若是会把烟从鼻管里喷出来,那才妙哩。”
我就央求他教我抽烟,教我从鼻管里喷出烟来。他说:“要我教,你就得给我拿整支的好香烟来。香烟屁股太短了,得技术高明的才能抽。你初学,哪儿行呢?”
我知道父亲的好烟多的是。三九、三炮台、加利克,统统锁在玻璃橱里,我又不敢向父亲要,于是就向二叔去讨。
“二叔,给我一支烟嘛!”对二叔,我一向是肆无忌惮的。
“小孩子要什么香烟?”
“不是抽,是摆家家酒,一定要一支烟的呀!”
在二叔面前,我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把戏,他对我万事有求必应,就连香烟也不例外。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包大英牌,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接过来如获至宝似地跑去交给四叔,他瘪瘪嘴说:“这样蹩脚的香烟,要大哥的加利克才过瘾哩!”
“拿不到呀!”
“你不会想法子偷吗?”
“我才不做贼呢!’’
“拿支香烟玩儿算什么贼?我教你个主意,等你爸爸做诗做得摇头晃脑的时候,你凑上去给他点烟,顺便收一支在口袋里。当着他做的,也不算偷呀!”他是什么坏主意都想得出的,我为了想学鼻孔喷烟,也就答应了。
果然,我从父亲那儿很顺利地拐到一支扁扁的“三九”香烟,小叔把它点着了,万分珍惜地吸进一口,贪婪地一下吞入肚子,又慢慢儿、慢慢儿地从鼻孔冒出来。他对我说:“烟要经过五脏六腑以后,吐出来的就带灰黄色,这口烟才算完全吃下去了。”
我看他吞烟并不困难,随即抢过来使劲吸一口,咽下喉咙,谁知一下子大呛起来,呛得我眼泪鼻涕,头昏脑涨,赶紧把烟扔进了水沟,急得四叔直跺脚。
“你别性急呀,哪有一下子就学会的,起初少抽半口,在嘴里含一会儿就吐掉,慢慢儿就会了。”他说。
“傻孩子,我们种田人哪里抽得起这么好的洋烟,你爸爸是做大官的呀!” 我偏着头忖了半天,又去问爸爸:“爸爸,二叔说你做大官的,一定要抽洋烟,是吗?”
“没有的话。我的烟都是人家送的。”
“那么为什么没人送二叔烟呢?”
“你二叔没出过远门,没有像我这么多的朋友。”
“那么你送一盒加利克给二叔好吗?”
“我常常送他的,他都舍不得抽,收起来了。”
我才知道原来二叔也有好烟,我就一天缠着二叔要那好烟,二叔说:“那样好的烟,留着给你二婶心气痛时抽的。”
二婶有“心气痛”的病,大概就是现在所谓胃病。二叔说好烟可以止胃痛,我就越觉得香烟这东西大有道理,非学会抽不可了。
抽香烟屁股的四叔,烟瘾也越来越大,自从我开始替他拿整支的香烟后,他胃口更大了。常常要我给他多拿几支,我不肯,他就搜集来好多的香烟片,各种各样的图画,跟我交换香烟。他不但会从鼻孔喷烟,还会吐烟圈,大大小小的,一个套一个的,好玩极了。他常常拉我躲在母亲经堂里抽烟。因为这是一间密室,除了母亲一日三次上香外,平时没人进来。有一天,我正高兴学得有点门儿了,一丝烟从鼻孔里冒出来。忽然听得母亲的脚步声,我着了慌,把烟蒂往香炉里一塞。母亲进来用鼻子嗅了一阵说:“怎么有一股子香烟味?”四叔说:“是檀香呀!”母亲瞪了他一眼,从檀香炉里掏出半截香烟蒂子,问:“这是谁干的?”我赖四叔,四叔赖我,母亲生气地说:“这样小小年纪学抽烟,真没出息。”P3-5
二O O六年十月,我在南京参加活动,南大中文系刘俊教授弓】介江苏文艺出版社编辑蔡晓妮小姐来会。蔡小姐正在参与编一个书系,把台湾女性作家亦纳编,她希望我协助联系琦君家属,并编一本琦君的散文选。
那时距琦君之辞世已四月有余,我正着手准备要编琦君的书信集,同时动念编琦君文学读本。蔡小姐约的是精选集,比我构想中的“读本”简单,我想到可以为琦君做点事,答应试试看。
在获得李唐基先生的惠允之后,我再度翻读琦君散文集,初步决定以“情”字作为编选的核心理念,确定每篇作品的情感属性,也就是亲情、师情、友情、乡情、文情、物情等。然而,就此编选出的量非常庞大,因此不得不重新调整编法,我保留琦君作品中最重要的亲情(外公、父亲、母亲、妹妹、丈夫、儿子)、师情(从儿时启蒙师到大学老师)和忆述文友之作;同时为了让大陆读者对琦君散文有比较全面的认识,我把琦君作为书名的二十余篇散文作品依出版时序罗列出来,分成两辑,并冠以“三更有梦”、“万水千山”辑名,且在顺序上置于本集之首。而为了帮助读者对琦君的整体文学表现及其文学思维有所了解。
换言之,我其实是以两个理念来编这本散文集的,其一是把书-名篇当代表作,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我在琦君和出版社友人的来往书信中,强烈感受到她每次出书,在书名的斟酌上皆极用心,总以能扣住主旨为考量,我因此确信它们可以视为代表作;其二是选出琦君散文中重要类别之精品,众所周知,构成琦君生命特质的是亲、师、友,她所特有的纯厚和细腻,在这三类作中表现得最淋漓尽致。
在这个情况下,我无可避免地遗漏了空间属性作品,亦即前述的乡情之作。对于琦君来说,浙江永嘉、台湾、美东纽约和纽泽西分占了她生命的三个时期,广义来说都是“乡”,而琦君也毫无保留地写下了故乡民情、台湾风情、旅美心情。这方面尔后合当另有一本选集。
《三更有梦书当枕》中有一篇《爱与孤独》,从参加一对夫妻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酒会谈到老夫老妻的相待之道,其中有“能体会孤独的人才能爱”、“孤独使心灵纯化”、“以爱来驱除孤独”等句子,无不指向永恒的爱如一粒晶莹的珍珠之可贵。我在琦君的晚年有幸结识她和唐基先生,特能体会他们以爱驱除孤独的晚境;唐基先生支持我在琦君任教过的大学成立“琦君研究中心”,在琦君往生以后,独守他们最后寓居的淡水高楼,整理琦君遗物,这正是琦君所说的“难解难分的恩情”啊,思之令人动容! ,我决定以“爱与孤独”为书名,并且以《爱与孤独》为本书的“代序”。
前些日子,参加一对夫妻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酒会,全体嘉宾举杯祝贺这对“新人”福禄寿喜“四归一”。人人喜溢眉宇之时,“新娘”干了一杯酒,皱了下眉,却又笑嘻嘻地说:“今天若不是各位的好意,我们根本不会记得这个纪念日。在海外的儿女们更不会记得。想想我们几十年夫妻,还从没像今天这般举‘杯’齐眉过呢。”“新郎”也接着说:“可不是吗?年轻时,太太忙于生儿育女,我忙于挣钱养家小。如今儿婚女嫁,剩下了二老,正应当享点清福了。没想到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却是越看越有气,这真叫不是冤家不碰头。”说得朋友们哈哈大笑。
莫看宾主都在笑,每张笑容的后面可能都有一把辛酸泪呢。夫妻携手同行了数十年,患难相共,艰苦备尝,理应相互体贴,相互感激才是,怎么会彼此越看越有气呢?是否由于儿女们远离,膝下空虚,形骸的忙碌一停止,心灵的空虚顿起。而对儿女的牵肠挂肚,似非夫妻之情所能慰藉?心情欠佳时,双方于辞色之间也就格外苛求,因而感到不愉快。愈不愉快就愈苛求,夫妻反成了感情不能沟通的冤家了。这不能不说是生为现代人深沉的悲哀。
回想聚族而居的农业社会,女儿长大了嫁在邻近村庄,三天两头可以回娘家探望。儿子娶了媳妇,不用说是和父母同住。在含饴弄孙、终日忙碌之余,老伴儿体不体贴根本不放在心上。即使有点不快,当着小辈们不好发作,转个身也就忘了。今天的老夫老妻正是新旧交替时代的人物,当年的结合也是经过自由恋爱的“文明婚姻”,双方的优点在婚前已一清二楚,缺点却在婚后愈来愈不必隐瞒,也就愈看愈不胜今昔之感。
朋友可以合则留,不合则去,夫妻已过了大半辈子,还能不合则去吗?于是彼此之间不由得起了隔离感,这份隔离感,实有赖于子女们的缓冲和协调,偏偏子女们又都各奔前程。无怪乎有许多空闲的老年人都喜欢养小动物。一只善解人意的猫或忠心耿耿的狗,不但可以驱除寂寞,还可代替儿女做协调人。因为它们憨憨傻傻的举动,常常是二老的话题,也就成了彼此传递心声的桥梁。
另有一种情况却又与此不同。最近去看一对刚从海外归来的夫妇。他们住在郊区,新居布置得淡雅宜人。窗帘、地毯、沙发色泽调和。先生每天进城上班,妻子一个人在家,正可以悠闲地做点孩子幼小时想做而没时间做的事,想看而没时间看的书。却没想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我住在自己一手布置的屋子里,一点也不快乐,却感到好孤单。”我吃惊地问:“是不是太寂寞了?”她摇摇头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结婚二十多年,我似乎没有得到过关爱,孩子正在求学,我不愿使他难过。”她热泪盈眶,我真不知如何劝慰她。只得说:“为什么不去学学画或插花以排遣时间呢?忙一点就好了。”她又摇摇头说:“失去了那一点最最企盼的关爱,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了。”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些夫妻之间,并没有什么难解的症结,就是那份彼此封闭的孤绝感令人难堪。一对结婚二十余年的夫妻,却是愈处愈生疏,这是可能的吗?是过分安定的生活,使他们失去了冲击力,因而也失去了共同生活的情趣吗?是女性的自尊心和男性的优越感起了抵触吗?还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呢?我茫然了。
记得有一篇《论孤独》的文章,作者是一位美国牧师,他感慨地说到处今之世,为孤独所苦的人愈来愈多。即使夫妻相依相守,彼此仍是孤独的。原因是爱得愈深,就愈觉得孤独。比如说终宵不寐,听到你床头人鼾声大作,心里就充满了恼怒和怨气,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被冷落了。想着要是他(她)能多爱我一分,多了解我一分,该多好呢?可是那位作者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孤独感发自人陛深处,是心灵的觉醒,更是一件极为贵重的礼物,因为能体会孤虫的人才能爱。两个极为孤独的人,在最后必被逼共同分担忧患与痛苦,希望与失望,因而更了解相亲相爱的真谛。”
我也觉得孤独使心灵纯化。把世界一切纷纷扰扰都看作过眼云烟,盼望的还是如何驱除孤独。此所以一对老年夫妻纵使愈看愈不顺眼,还是得共同分担忧患,而终于有难解难分的恩情。
按西方的习俗,象征二十年以上的婚姻都是坚固、晶莹的东西,如金、银、珊瑚、珍珠、宝石等等。我以为珍珠尤足以象征夫妻拘结合。阿拉伯的诗人说,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当牡蛎出现于海面上时,一滴露水落进它的心脏,变成了一颗珍珠。这当然是诗人的美丽想象。其实,珍珠的形成过程是非常艰苦的,据说是一粒砂子r曼入牡蛎体内,牡蛎为了要排除这粒障碍物,辛苦地蠕动着身体,而障碍物并不能排除,牡蛎体内反而分泌一种液体,将砂子包裹起来,液体凝固以后,就成了圆润的珍珠。排除时所付出的努力:愈多,形成的珍珠愈大愈圆润。正如一对夫妻,彼此不断地挑剔、冲突、恼怒,而终至适应、融合,最后领悟了爱的真谛,那就是一粒晶莹的珍珠。
我在夏威夷结识一对美国夫妇,妻子比丈夫整整大二十岁。当那位太太不在身边时,先生就幽默地自称为“单身汉”。他的姓是Belcher,与Bachelor字形与音都有点近似。当他与太太在一起对,却是十分亲热。不管是真情或演戏,他们已注定了是一对老伴儿。这位先生四十余,太太已六十余,他们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独生子。夫妻年龄差别虽大,看上去却非常融洽幸福。我在想,当春秋正盛的丈夫伴着高龄的妻子散步时,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一份隔绝感,而彼此都觉得孤独呢?我继而又想,纵然有,他们也只有相互慰藉,因为他们是夫妻,是终身的伴侣。 我牢牢记得《约翰·克利斯多夫》里的一段话:“能找到了一颗灵魂,在苦难中有所偎依。找到了温柔而安全的托身之地,使你在晾魂未定之时得以喘息一会,不复孤独。因你可把整个生命托付在他手里,他也把他的生命托付在你手里。当他酣睡时,你为他警戒;你酣睡时,他为你警戒。当你衰老了,多年的人生重负使你感到厌倦时,能够在他的身上再生而恢复你的青春与朝气。用他的眼睛去体会万象回春的世界,用他的感官去抓住瞬息即逝的美景,用他的心灵去领略生活的壮美。即使受苦也要和他一起受苦,只要生死相共,即使痛苦,也成欢乐了。”
这真可作为老夫老妻的座右铭。中国人说得好:“年少夫妻老来伴。”“满床儿女不及半床夫。”还是以爱来驱除孤独吧!
阅读《爱与孤独(精)》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阅一本旧相簿,一张张泛了黄的相片都承载着如许沉厚的记忆与怀念,时间是这个世纪的前半段,地点是作者魂牵梦萦的江南。琦君在为逝去的一个时代造像,那一幅幅的影像,都在诉说着基调相同的古老故事,温馨中透着幽幽的怆痛。
《一袭青衫》、《妈妈银行》、《万水千山师友情》、《梦中的饼干屋》、《永是有情人》、《亲情似海》、《外公》、《父亲》、《云居书屋》、《油鼻子与父亲的旱烟筒》、《母亲》、《毛衣》、《金盒子》、《春草池塘》、《我的另一半》、《“我的另一半”补述》、《遥寄楠儿》……阅读《爱与孤独(精)》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阅一本旧相簿,一张张泛了黄的相片都承载着如许沉厚的记忆与怀念,时间是这个世纪的前半段,地点是作者魂牵梦萦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