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灭门死仇
在张玉琳心里,陈渠珍与他结下的是灭门死仇,此仇不报,他死不瞑目;而在陈渠珍看来,除掉张玉琳的父兄则是理所当然!
此前二十年的一九二九年,农历已巳年。陈渠珍斜躺在自家院内的靠椅上,透过弧形拱门望着门外被秋风抹红了的那一树的柿果,翻来覆去地苦苦思索:这个属蛇的年份,似乎是毒蛇执年,总是天灾人祸不断!夏季,长沙飓风吹毁房屋一千余栋,吹翻船只无数,不少人活生生葬身鱼腹;而秋天,整个湖南蝗灾、旱灾、水灾、瘟疫流行,稻田又颗粒无收,为数十年所未见;仅会同广坪、地灵一带就死亡一万余人,各处田土放荒者十有四成。因数灾相加、饥寒交迫,百姓已苦不堪言,大湘西尤其兵荒马乱、天怒人怨,流过县城的沱江也不再有往日的灵动和清澈,若有若无的细流成了平民的泪水和呜咽。自己虽身为湘西屯边使和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军独立师师长,但日子过得真是窝囊:湘赣两省“剿共”指挥部在萍乡成立后,代总指挥何健大肆捕杀共党的同时,总是追问他亲手拟制的湘西各县“清共计划”为何受阻不能彻底实现。尤其贺龙带领的红军像一根锋利的楔子打进了湘西,将他与何健分得越来越远。
当初,闻讯贺龙率领的红四方面军到达桑植县后,他即奉新任湖南省主席兼清乡司令部司令何健之命,指示驻扎在永顺的向子云带领团防武装进攻桑植,结果中了贺龙红军的伏击,几乎全军被歼。仗打得实在丢人,连负责指挥的团副周寒之也被击毙,倒在长满野芹菜的水渠里。
说实话,他内心里也并不真想剿灭贺龙的红军,从个人交情上讲,都是湘西人,北伐时贺龙又曾是他的部下;从时局来看,湘西越乱,才越需要他这个“陈统领”,灭了贺龙的队伍,兔死狗烹,反而对自己不利!但不打贺龙,何健那里无法交差。面对盘旋在头上的食人鹰何健,他只得再令向子云亲自带人攻桑植红军,结果又被红军围歼。向子云败逃至河边,河里正发洪水,因其不识水性,身陷绝境。他急中生智,慌忙将战马牵到河中打马过河,自己抓住马尾巴跟着马泅河欲生,无奈洪水却不肯饶他,在河心将其吞没,尸骨未还。
陈渠珍虽无心剿灭贺龙,却也不愿让贺龙瞧不起,两仗连败,他已如鲠在喉。正在此时,贺龙派人与他通信,说明自己不犯陈的地盘,希望陈不要为何健当炮灰。他前后一想,何健终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认为贺龙将来必成大器,于今于昔于未来,此时都应是他放贺龙一马的最佳时机,故也暗暗作出回应,只要不犯他的地盘,表示可以心照不宣、平安相处。于是,当何健指示大军再向红军进攻时,他借故将陈策勋一部调回凤凰休整,以缓解贺龙的危境。
本来就把陈渠珍当作眼中之钉的何健,更是抓住此事不放,在蒋介石面前上奏,说他“为保存自己,已在湘西养匪纵匪……”有乌云的天就不会有太阳!有何健坐在上头,陈渠珍就担心自己苦心经营的湘西难保朝夕。自民国初就出任湘西巡防军统领兼辰、沅剿匪总指挥,接替田应诏在湘西的军政大权以来,自己也细细研究过山西王阎锡山治政、督军的经验,也一直坚持“保境安民”,大讲军人良心论,军心民心均无相违,论势力也可谓如日中升,真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内外交困。
为消解这一年来诸事不顺的烦恼,他常常和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陈方谁论道对弈。不料这天正为一局僵持到夜深人静时,向宽银匆忙来报:“张贤乐准备今夜反水!”
向宽银是张贤乐的部下,两人又同为辰溪老乡,此人来报,陈渠珍不得不放下棋子端坐起来问道:“他准备反水?”
陈方谁见陈统领尚有疑虑,便要向宽银一一说起张贤乐准备反水的细节。陈渠珍听后从躺椅上站起来说了四个字:“此话当真?”
向宽银说:“愿以脑壳担保!”
陈方谁说:“宽银是我安插在张贤乐身边的耳目,你不用怀疑!”
陈渠珍这才说:“忘恩负义!”
他的话音不重,但掷地有声!
陈方谁知道陈渠珍这回真要下手了。
陈方谁还在陈汉章手下做谋士时,就与张贤乐不和,此时,陈方谁还想激怒一下陈渠珍,又说:“对付张贤乐,你可不能手软!”
陈渠珍说:“这些日子,我狠狠地训斥过他父子违犯军纪,还以整编名义缩减了他的编制,现在我虽然封他为游击司令,但实际已经只剩下一个连的兵力!我还手软吗?” 陈方谁说:“他肯定是对你这些做法不服,才要反水!”
陈渠珍捋着山羊胡子笑笑说:“他张贤乐与其长子张玉昆原率一股武装常在辰溪、沅陵交界处打家劫舍、涂炭生灵,驻防当地的省保安旅陈汉章部奉命将其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之后,他才率残兵败将前来投靠于我,掩面而哭地跪拜在我面前,表示要悔过自新、不再为匪,愿在我属下建功立业。我见他可怜,又念及他的兄长曾是我的部下,故将其收留,封为游击司令,还将其同来的长子张玉昆也封为警卫营长,他还不满足?他张氏父子投靠我之后,不受我部的军纪制约,明军暗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当地百姓已时有告发。单凭这些,我就可以将他严处!但我还只是严斥了他们父子,令他们改邪归正:若再违军纪,定军法从事!我是给他留有路可走的。”
陈方谁说:“这些日子,我观察他对你陈统领早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此时不除,日后或许为他所擒!”
陈渠珍想起一些往事,觉得陈方谁言之有理,当即命令警卫旅长戴季韬率两个团将张贤乐一部的驻地层层围住,令其缴械听训。
张贤乐也已经料到,陈渠珍肯定是听了陈方谁的编排,在一天一天地吃掉他,于是,他才与其心腹密谋:干掉陈渠珍,取而代之!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消息会走漏得如此之快,让他在毫无准备中束手就擒。
戴季韬完成任务回来时,陈渠珍问道:“抓来多少人?”
戴季韬回道:“只抓来张贤乐父子,其余官兵都在原地听训。”
陈渠珍捋了几把胡子,很有几分得意地说:“请他们父子进来!”这个“请”字说得刀枪味十足!
陈渠珍对张贤乐的这种复杂情感还出于对张贤乐身世的熟知。张贤乐为辰溪茶田垅人。茶田垅地处偏远,崇山峻岭,交通闭塞,民性强悍,视死如归。早在辛亥革命时,袁世凯的北兵南下就在此丢下了不少枪支。这些枪支先是被当地人用于抗匪打猎,或者行侠仗义,后渐渐衍变为地方宗族武装势力。张贤乐一家算是玩枪起家最早的,这些年,他趁时局之乱,大肆扩张势力,重用亲族,在茶田垅、龙泉岩、火马冲、王安坪、长田湾一带小半个县的境内加紧修筑寨堡,已是称霸一方。凤凰人谭自平在辰溪任县长时,张贤乐就借口治县不力准备造反夺权。谭自平是陈渠珍的手足兄弟,这笔老账陈渠珍已经记下多日;特别是曾因战事需要,陈渠珍亲自下令几次调他助战,他都以各种借口婉拒不动。陈渠珍知他存有异心,但当陈汉章将其打败溃散之后,又还是网开一面,宽容接纳,这一是望张贤乐能有悔悟之心,二是能将张贤乐握于掌中也是好事。
将陈方谁所言和往事前后联想起来,张贤乐果然是禀性难移。陈渠珍心里一沉:此人不除,必为大患!
张贤乐及其大儿子张玉昆被带进门来,父子军容不整地跪下。张贤乐涕泣满面地说:“陈统领,贤乐错了!贤乐罪该万死!”
陈渠珍说:“你在陈汉章面前战败来投,我好心收留重用你们父子;你身为军人,不战死沙场,反而起心害主,你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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