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与玫瑰》由亦舒著。家明这个名字,胜在够温和。不张扬,但也不致余是乏味的。一半阴暗,一半明媚。可以拿苔藓来做比喻,湿漉漉的,有无意的杀伤力,也有温暖。 所以拥有家明这个名字的人也要这样“起码在小说里”他不能是平庸的,但也不能轻佻,沉稳也不能乏味。要大方舒适,干净清爽,像杯恰到好处的温水。
《家明与玫瑰》是亦舒的短篇小说集,由13个不同场景、不同身份的'家明与玫瑰";构成。故事中的“我”或男或女,或是年轻的中国留学生,或是某个职业人,或在短短的数小时内演绎一段难忘的情感,或是淡淡地诉说、静静地聆听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读来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因为我们很可能就是那个家明与玫瑰。
病人
我每星期放了学都到医院去看他。
这个星期三是非常冷的,因为天晴,所以没有下雪,可是草上都是雪白的地霜,脚踩在草上,草很脆地断下来,断下来,我一路上摧残着草地。路边的脏水都结成了冰,水是脏,冰却雪白透明,走过的时候,“咔嚓咔嚓”,像是踏破了薄玻璃。我穿得很暖,一件长大衣到足踝间,镶着皮草,连帽子,又加长羊毛巾,一身上下就只有一张脸露在空气外,可是鼻子失去了感觉。一路穿过公园慢慢地走,要四十五分钟呢。
每个星期三,因为下午不必上课,我总是去医院看他的。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在圣诞节的时候,放假,我闲着没事做,故此学校的福利官介绍我到医院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医院做的。
护士长叫我陪病人说话,他们寂寞,他们需要有人说几句话解解闷。她说:“在这间病房里,一共有六个病人,都是不治之症,迟早的问题了。你如果可以使他们开心一点,即使是高兴那么一阵子,上帝也是很感激的。”
我当时汗毛站立,几乎要拔脚而逃,可是还是镇静下来了,那间房间并不大,躺着六个病人,都很健康的样子,老实说,比我还健康呢,并不见得有什么病容,而且都向我微笑,他们也有亲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他们。医院里很暖和,他们穿着轻便的衣服。
护士长跟我说:“你就在这里好了,汤姆的手不大好,你可以帮他写写信,”她拉我过去,“汤姆,看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
汤姆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个非常温和的微笑,他躺在床上,伸出了他的手,我跟他握了一握。
"我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他脸上一个平和的微笑,“吃苹果吗?”他问。
我老实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怕传染,不怕死人,不怕黑,不怕鬼。一个人,时辰到了,就是到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问护士长:"他自己知道吗?"
护士长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自己不长久了。"
"当然知道,随时的事,大约在这一两个月内,"她若无其事地说,"你陪陪他吧,他没有亲戚朋友在此。"
所以过了圣诞,我继续去看他。
我们共度了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买了一瓶契安蒂白酒,偷偷地拿进医院,与他一起喝,送着芝士。我想,反正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小心干什么?
他是一个}俞快的人,很有幽默感,绝口不提他的病症,他请我写了圣诞卡,寄了出去,然后等着回应,可是他一张也没有收到。我买了一张给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我们说很多话,我告诉他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寂寞的人,很乐意星期三下午有一个人伴我说说话、聊聊天。他是一个可靠的人,至少他是不会失约的,不是吗?
今天我又来了,我推开医院的门,到了他的病房,看见他在教一个小孩子折纸,老实说,经过这些日子,我很怀疑他的病况,我觉得他是不会死的。
将死的病人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哪有他这么开心的,无忧无虑的,既不诉怨,也不害怕。
我走过去:"嗨,汤姆"
他微笑:"你怎么又来了?当心你的功课呢。过一阵子你考试不及格,别又赖了我,叫你校长来找我算账。"
"我自己要来的,今天没有什么功课,"我说,"你好吗?"
"好。"他答。
"你的右手怎么样?"我问。
"不大方便了,很硬,我要请你替我写一封信。"他说。
"手不灵,很不方便吧?"我问。
"没什么,像刚才我教那孩子折纸,只是口述罢了:往左边折,往右边折"他笑了,"又可以叫你写信,懒得动手,吃饭又有护士喂我。"
"这手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麻痹了,神经不流通。"他说。
我把他的笔纸拿出来,准备好了。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