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入小学未久,即得识黄灿如师。读一年级毕,便转入三年级她的班上。当时她家在南投中兴新村,仅一人住台中国小宿舍中。夜间每召我去她宿舍读书做功课,并教我书法。暑中酷热,则让我下午去。
师丰腴善睡。遭我打门唤起,坐藤椅上,执大蒲扇,鼻息犹呼呼微响。取《孟子》一卷,逐段教念。次日来,则先背诵昨日所读,再讲解文义,教念新课。同时亦教《论语》《唐诗三百首》《千家诗》等,然皆不及《孟子》亲切。因孟子开卷即辨义利,我初次接触到这样的思路与文章,格外感到兴趣。且孟子与梁惠王齐宣王谈,又都有情节故事,曲折人胜。其论事析理,善于即物设譬,层层剥释,尤耐咀嚼,益人神思。故每坐夏风蝉鸣中,诵之忘倦。
但此时并非沐化圣贤教诲中那样端严庄重,而是新鲜好玩的。有时同学二三友人,在背了一段以后,也会胡猜孟老夫子到底讲的是啥。例如一次背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节,我们即想:老吾老者,那很老的我老爸也,此必为孟子的父亲。既如此,则幼吾幼,当指孟子的母亲了。说给黄老师听,把她笑得打跌,伸出胖手,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
这个经验对我非常重要,至今脑海中还经常浮漾着长夏读经,师长期我以远大的图像。但少年心性,喜恢张而不喜静摄,对孟子尽心养气之说,毕竟无法深入体会,所喜读者,乃前半论王道仁政的部分。摩挲日久,亦辄使我有三代圣世王道的向往。蔼然仁风,畅我经世之怀,闳裕恢博,慨然以天下自期。
但我对孟子并不佩服,也不崇拜。他像我小孩子时期即已熟识的玩伴,虽说性气相接、情志相摩,而思虑亦相熟近,却总喜欢斗斗口、抬抬杠、撩拨撩拨他。对他的论调,我是不情愿佩服的。虽然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夸饰大言、好辩、行事洒落等等习惯,可是待我找到了一点时间,我即搜罗史乘,爬梳了许多事例,对他“行仁义者得天下,不行仁义者失天下”的宏论,展开了一些批判。我由历史事迹的归纳中发现:政治上的成功与否,往往不是经由仁义的手段,而是靠着权谋与实力。这时,我用来与孟子斗口的材料,是史事;理论,则是由李宗吾的《厚黑学》一类书中得来。
我读厚黑学、学铁笔子易卜、搜罗秘术一千种、呼啸朋辈、练拳学药,都是初高中时代的事,佚荡恢奇,很有点邪气。那是因为生命流荡无所归,对世界充满好奇,渴欲穷赜探隐而乏师友调护教习,日困于考试升学补习的环境与气氛中,故常以索隐行怪来表现自我,并以此满足好奇。
那时,生命如游骑泛骋,既无定向,亦无内容,但顺着我所播弄的物事而日渐习熟,也不能说是毫无所获。
例如学易知卜,略谙经文,益觉圣贤教示神秘幽远,不难亲近。偶摭一二断句,便可使浮嚣玩偈之心获得一点沉稳安舒的感觉。又如练拳打架,不能不读刀经拳谱。我自己用贩卖糖果得来的钱,陆续辑得武术书刊近百种,参稽比对,不仅逐渐了然中国武术之发展、门户派别之源流,且辑佚订补、推陈比较,亦得以略窥为学门径。以此会通我曾熟读之中国侠义故事、现代武侠小说,旁及党、派、会、帮之发展史,亦甚便利。易卜杂学及江湖秘术等,与这些尤其容易联结起来,表现出一副异端之士的姿态。再缘饰以厚黑学,愤世嫉俗遂又有了理论基础。我以此自喜,正如我以能读古书写古文自矜。事实上是幼稚荒诞的,然生命即在此流荡驰骤之中渐有所积。俗谓:“凡走过的,必留下足迹”,一点儿也不错。
当时,我又每日皆于报端剪存易君左先生的回忆录《海角沧桑十八年》。易先生的文体很驳杂,谈掌故、记吟咏、臧否时事,描述时代流离的悲剧。这个悲剧感,是我所熟悉的。父亲那一辈人飘泊来台,含辛茹苦抚育我等,我虽顽劣不晓世事艰虞,那种时代沧桑之感,则是我成长时期的空气,我无时不沐浴于这种气氛中。
父亲的友人,那些捡破烂的老乡、卖酒酿的老友、退伍军人、落魄士绅、流浪汉、道士等等,每来我家面摊子旁闲坐,也无非是追忆乡里故人往事、臧否时政、谈掌故、记吟咏、发感慨。所以我极熟悉易先生回忆录的调调,读其生平,感同身受,竞有点置身离乱衰世之感。虽然易先生之簪组世家,非我所能有;但顺着他的描述,我也看到了晚近文人知识分子的活动状态,熟悉了近代文史掌故。
这种时代的痛感,渐渐唤起我对孟子的记忆。孟老夫子那一套真能治国吗?中国现在搞得一团糟,要归罪于孑L孟,非我所能、亦非我所忍,但我真怀疑用什么仁义之道便能解决今天的问题。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