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抑或退却都不是本意,沿途青山绿水、暮色晨曦、花海歌潮、潮落潮起,犹如落雷。诞生,从不预兆。可停凝,是呼吸之孔,不眠的花状的植物暗香肆意;绽艳,受难之初霁,无形的刀法划过罂果,液体的突围开始预演千年后的脉冲。栅栏被诠释之后,寒流增殖皮肉之韧性。洞穿一种美丽,会伤及蛛封的目泉。
城市,胚体物质,公共汽车与孕妇蠕行并从一而往。土地条形的贪恋,巨蟒以蚯蚓之躯进入梦域。
此刻,寒流正镀亮我每一寸不可移植的肌肤,白底黑字、天作地合。恐龙牙骨,几万年前的草地:机器人,世纪之外的铁墟。谁按动门铃,我躯体之罅隙处,寒流逼近,蚁穴在哪里?冬天,第一头多梦的母鹿,就这样临产!……
我与你预定在原野汇聚,我们都担心彼此的伤害不够深远,我们让寒流穿过我们的血管直抵心脏,我们伸手擦拭对方的泪水,我们目睹原野的河流在夜间分外的静谧。
从不顾及你的源头,最终却被源头击中,归宿也许在遥远的天际,也许是近处肮脏而孱弱的马厩,只要你出现灾难就会出现,所以必须有足够的能力应付灾难,才能有机会与你携手。我愿意让你的翅膀抚慰我一生,我愿意用我的沉默注释你的深邃。
寒流绝不是冬天肆意宣泄的淫威,而是春天即将诞生的阴谋!……
有人说,寒冷来自母腹,来自原始而旷世的野合孕育的生命的根基;有人说,寒冷来自暗泉,那山林底部渗漏出来的神秘的羊水。
其实,寒冷来自天空,那无遮无拦的空旷而淫荡的天空,那开满罪孽的花朵的天空,那让祖先的翅膀在仰望中凋零的天空。其实,寒冷来自脚印,祖先以未来的名义走进的历史岔路口的脚印,从此,是谁让那传说中失去母爱的羔羊踏上了命定的歧途?
肥沃的土地,厚重的毡衣,古老的神话,长长的经卷,云雾缭绕的歌唱,母亲丰沛的乳汁,所有这些抵御寒冷的手段和抗击孤独的方式都已经在黎明之前失效。而黎明成为最后的寒潮,肆意袭击生命的花瓣,即使只是寻常的花种,春天也会因此成为寒冷的避难所。
其实,我自知我的身体或者灵魂,原本就是无形宇宙生命的身体上一处有形的部位和一个合情合理的寒冷的起点。
寒风中,我践踏过云贵高原光怪陆离的石头的谎言,从而获得无限的温暖:阳光下,我钻进过横断山谷岩洞中寒冷的燕窝,滋补灵魂的贫血:梦魇里,我倾听过密西西比河畔树叶和寒鸟的歌唱,同情从不划定疆域;恐惧中,我俯瞰过太平洋海面上深邃而湛蓝的大海的肌肤,猜想寒冷来自海底生物。
有人在开卷有益的历史格言中度过一生,我却看到魔鬼自由出入于浩繁的书卷,开合之间书中那摄魄的魔力渐渐漫漶了我的记忆。我的故土,却让我领略了另一种寒冷,那是一种爱与爱、美与美、心与心之间刻骨铭心的寒冷,一种无法继续用动人的嘴唇和清丽的歌声来表达,必须用古老的骨质的符号来记录的形似冰雪库中爬出来的昆虫的寒气。
从此,这寒冷被人命名为:文字的寒冷!
与歌声和身体无关。
P10-P13
人类对生命的觉悟似乎是从血缘的认知开始的。血缘的排除与接纳能力的不断提高和成熟,成为人类智慧发源的始基。
血缘的发生与生命的降临一样荒诞,而对荒诞的抗争和超越,对无意义世界的富有意义的追寻,又是人类最长久和最活跃的激情。于是,祖先用血缘中获得的智慧对生命世界进行了最初的判断:六种无气血,六种有气血。在天神培育的生命种群内,在生死攸关的生存物象里,毅然选择了十一种生物,再加人类自身,揭示和象征繁杂世界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亲疏与远近。有效捍卫血缘纯正的尊严,让种谱之树适时萌芽,直至枝繁叶茂,盘根错节,长势疯狂。
自从人类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离其他生物种类越来越远之后,混血,便成为人类继续强盛生存的理由。由于种的繁殖功能、繁殖方式、繁殖途径的差异,兽的世界很少发生混血。惟有人类具备超越种族、超越地域、超越年轮的繁殖能力,于是,混血的责任,天命地落到人类的肩头。
嫁接的果子甘甜,混血的孩子聪明。
由此,一次次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混血事件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发生,通过战争,通过移民,通过商贸,也通过科技,混血的路径和渠道真可谓四通八达,防不胜防。人类不仅自己满足对混血的猎奇,享受混血的乐趣,还要旁观所有物种进行混血时的各种怪诞情景,畅想混血世界可能发生的一切奇观。
杂交土壤不断种植出杂交谷种、杂交水果、杂交蔬菜,甚至转基因物种也在世界各地一一开发成功;还有汉语人、英语人、香蕉人;还有彝娘汉老子、汉娘彝老子;还有彝娘英老子、彝娘法老子等等,数不胜数。一日,有“彝娘外老子”的混血儿在其彝娘的提示下叫我一声“舅舅”,我瞬间变成掉进古人暗设的陷阱中的一头困兽,我无意中遭遇那孩子幽蓝的目光,仿佛与神话世界里祖先的敌人的眼光神似,之后,我的心灵在很长时间里莫名地抽搐不止。
身处混血时代,拒绝混血,我们将有尊严地走向枯竭;接受混血,我们将悄然消逝于血亲温暖的抚慰中……似乎造血的目的就是为了混血。或者放弃生命或者重新选择那史诗描绘的无气无血的生命,除此之外,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据说,生命世界的混血,是以和平的方式完成的最残酷的战争!……
在描述和思考上述“混血时代”的精神遭遇时,我尽量以人们日常生活中能够见到和想到的物象,结合我至今深浸其中的我的母族文化的现实境遇,也结合我个人意念和想象中的一些心理意象和精神意象,从而试图捕捉和存留住我内心真实中那些稍纵即逝的个体生命的深层欲望和独特的精神信息;试图显示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对当代世界正在遭遇的人性共通性与人类普世性命题的参与能力和精神能量。也许我并没有完美地实现我预期的写作目标和审美理想,但我至少努力地尽到了属于我自己的一份职责。
关于母语丢失,关于文化混血,关于人文生态,关于民族异化,关于种族变迁,关于信仰危机,关于人性变异,以及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等主题,是与我的民族文化命运和个人生存命运相关联的命题,也是世界各地各族人文知识分子所应该关注并予以严肃思考的命题,这也将会是我一生所要倾注精力去实践的文学创作事业的精神动力和美学核心。今后我将继续以饱满的热情和冷静的思索来做出我个人的解答。
愿我灵魂的毒掌,于心灵世界随处落空!……
彝族诗人、学者阿库乌雾把这个时代命名为“混血时代”,他对文化之“混血”怀着充分的理解和极其矛盾的情感。对此,阿库乌雾一方面从文化史角度进入认知性的思考,又从个人偶然境遇的隐秘感知加以抵抗性的表达。阿库乌雾的文化思考经常与细节的感知处在复杂的甚至相互悖谬的关系中。可以说,他一边充满信心地探索这个混血的时代,描述着它花样翻新的融合与创新方式,一边感受并表达着一种由于语言、文化的混血所带来的“危机四伏的生命伦理”。由于这一洞察,阿库乌雾的写作与通常的研究者对母语和少数族群文化的“抢救”叙事不同,与博物馆化的保护叙事不同,他看到的是许多河流的汇聚,许多文化“血缘”的混合,完整性与纯粹性已经构成了它自身的神话,而不是可能的现实。也许他心中有着对逝去的“纯粹性”的惋惜与哀悼,但总体而言,他审慎的目光依然是前瞻性的,注视着、描述着“混血”状况及其之后的流向。
一方面阿库乌雾知道“血缘纯正的尊严,让种谱之树适时萌芽,直至枝繁叶茂”,同时他又提醒“嫁接”的果实更为甘美优良。混血成为族群和人类强盛的理由,他说动物界鲜有混血,“惟有人类具备超越种族、超越地域、超越年轮的繁殖能力,于是,混血的责任,天命地落到人类的肩头”。但他又坦诚地说出另一种感受:当一个混血儿在其彝族母亲的提示下称呼他一声“舅舅”,“我瞬间变成掉进古人暗设的陷阱中的一头困兽,我无意中遭遇他那幽蓝的目光,仿佛与神话世界里祖先的敌人的眼光神似,从此,我的心灵莫名地抽搐不止”。理论的认知难以消除情感的反应,而情感的反应中也隐藏着一个自身的陌生人。在概括性的叙事之时,不忽略经验与细节,不减低个性的偶然境遇的叙事,是思考难以保持的一种美德。也许,这就是哲学所孜孜以求的“辩证法”,或本雅明、阿多诺所热爱的思想的“辩证意象”,这也是阿库乌雾作为诗人的思想直觉。
在思考和描述“混血时代”时,作为诗人和学者的阿库乌雾在这部书中从其“母族文化的现实境遇”出发,以日常生活中的物象,结合个人意念和想象中的意象,试图捕捉“内心真实中那些稍纵即逝的个体生命的深层欲望和独特的精神信息;试图显示出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对当代世界正在遭遇的人性共通性与人类普世性命题的参与能力和精神能量”。因此这部书不是一种观点的推演,而是在纷繁的世象或意象中思想洞察与诗性直觉的闪烁:力图在混血的文化境遇中寻求人们能够产生普遍认同的美德。也就是说,阿库乌雾对民族文化的思索既有回溯性的目光,更有着前瞻性的洞察。当然,他也为我们留下许多的难以解答的困惑。……
然而,诗人预感到,“人类又遭遇了新的敌人。昨夜,我的家神托梦告诉我:孩子,你们所居住的地球患上了麻风病!”现代技术文明带来了一些可见的福利,却也带来了生态灾难与更为隐秘的生命伦理的危机。“谁能医治地球的麻风病?谁能还给我们一个完美的地球?”关于疾病、痛苦与苦难的叙事,阿库鸟雾又突然倒转了其叙事逻辑。
作为学者的阿库乌雾在进行材料、文献的论证时,作为诗人的阿库乌雾就会同时将之悄然转向诗人的象征叙事。因此,这一方法使得他得以保持对事态的双重视域的注视。传统知识体系在具体知识上存在着重重谬误,在这些知识被抛弃之后,却依旧能够归于神话,并且其叙事抵达了永恒的诗学意义。但是为什么人类科学技术在零碎的正确知识体系中却抵达了一种在整体上令人怀疑的生活方式和一种巨大谬误?人类社会潜伏着“危机四伏的生命伦理”(《剽窃》)。当科学技术支配的世界使整个文明陷入新的魔魅控制之时,“原始文化”的叙事话语中或许包含着日益混血的文化的解毒剂。
由此,诗人产生了这一顿悟——
“顿悟:自己是年代久远的昆虫!
可以入药的翅类!!”(《迁徙》)
在这种诗性的顿悟之下,对母语的热爱,对少数族裔文化价值的认识,阿库乌雾的写作的意义就不单处在“抢救”的叙事结构之中,也不单单笼罩在“哀悼”的氛围里,对阿库乌雾来说,“抢救”与“哀悼”的寓言与我们置身其中的更广泛的价值危机深切相关。他的写作包含着一种启迪,在濒危的“生命伦理”的边缘,在文化的混血之中,他没有把“差异性”作为惟一的价值,而是耐心地寻求它的兼容性,共通性,把目光投向了对更广泛的人类共同体命运的关注。在主导价值、主流文化带来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危机的时刻,他发现着解读着一种年代久远的母语文化所包含的微弱的救赎性的信息。
《混血时代》是由作者阿库乌雾所创作的散文诗集。该作品由《虚构血脉》《解码血族》《献祭血城》三部分构成,共六十五篇散文诗。
一部反映彝族传统文化的民族志;
用诗性的语言对世界万物的观察、解释与叙事。
《混血时代》作者阿库乌雾将这个时代命名为“混血时代”。在时代洪流的作用下,作者表现出对文化混血、族群混血的充分理解,同时,也表达了其对本民族失落的焦虑与挣扎。除此之外,在《混血时代》中,作者还表述了自己乃至世界各地各族人文知识分子所应该关注并予以严肃思考的命题,即关于种族变迁,关于信仰危机,关于人性变异,以及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等主题。由此,《混血时代》是一部作者对世界万物的观察、解释,也是反映彝族传统文化的民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