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究竟有多少人一起登上了“云上CLUB”的悬空露台?
——天知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一开始在艾利爵士顶层餐厅里一起吃饭的是十六个人。法国波尔多白马庄2004年份的葡萄酒殷红如血,挥发出优雅花香。水晶灯和树枝状的巨型烛台交相辉映,在镀银餐具上反射出傲娇的光。那时女孩们身上漂亮的小礼服和脸上精致的妆容都还妥妥帖帖,男人们对谈的都还是高大上的财政金融趣闻和国际政治笑话。
晚餐过后,照例要换个地方喝酒。麦克和茉莉为赶航班飞往巴黎度假先行道别。没喝多少干红的小雪竟然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铺着新西兰羊羔绒毯的旋转楼梯脚旁,华夏矿工集团老毕这个土豪之子终于逮着机会,大尾巴狼装成绅士模样开着玛莎拉蒂送美女回家。于是到MINT酒吧时是十个人。对,罗小雄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个人……可从MINT里出来时,怎么就变成了十八个人呢?
局面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失控的。
前一秒钟,眼前还晃动着车窗外夜幕下滨海市鎏金烁银、绚丽夺目的霓虹灯光,当时罗小雄心里还迷迷糊糊地想着:你看,你看,整座城市像不像被丢在炉膛里燃烧的月亮的脸……可到了下一秒钟,镜头就切换成了液晶巨屏上陈奕迅硕大无朋的面孔,正蹙着眉头紧闭双目用低沉的女声唱着《浮夸》——原来部队已经转移到了“菲奥拉”卡拉OK会所的总统套房,因为只有这间足够宽敞,可以容纳得下三十五人。
罗小雄没抬头,可听见身边的李启华用很浪荡浮滑的调调不知在对谁说:“……妹妹,早知道就打电话给我啦,我会在自己身上扎上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快递到你家替你暖被窝啦……”罗小雄心道:妹妹,你知不知道这不要脸的流氓竟然是华东地区洁具大王的皇太子,掌管着他老子旗下三间大公司?
突然女孩子们尖叫起来,“欧巴欧巴”地喊叫起来,又是跳脚又是鼓掌。原来电视机屏幕里出现了李敏镐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有人点播了这尊男神在春晚舞台上同哈林的中韩合唱。罗小雄继续保持趴在沙发上的姿势,闭眼苦笑叹了口气,因为他邀请来参加生日聚会的女孩大都不看韩剧,天才知道哪里搞来这么多人。但转念一想也觉得挺好的,像他这样即将迈入三十一岁高龄的中年老男人,已经很少有陷入鲜嫩花丛中听她们尖叫的机会了。
一只温润如玉的手轻轻落下,笼罩到他的脸颊和太阳穴上,随后黑亮得如同瀑布般的长发散落下来,罗小雄闻到女孩身上熟悉的幽香。他那美丽婉约的女友熙兰俯下身在他耳畔说:“亲爱的,午夜十二点了,要点蜡烛许愿切蛋糕了哦。”
罗小雄还没来得及去握她的手,立刻就有无数双手伸过来摇晃他按压他:“寿星,快醒醒,寿星,快醒醒,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这帮家伙,一喝酒就大,一大起来就完全没了体统,罗小雄甚至感觉有人在捏他大腿。怎么不想想他也好,他们自己也好,个个不是法人就是董事,不是CEO就是二世祖。他们的年纪有的比他大几岁,有些甚至更小些,对看韩剧的萝莉来说是大叔,放在商场上却是一群年轻的洪水猛兽。
罗小雄没有睡觉,他很清醒。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烽火连年烧,月月灼人老。即将跨入三十一岁这道门槛,梦早就结束了,身上的兽性早就死光了,就算他想醒,它也醒不来啊。
人生就是这样始料未及。罗小雄二十一岁时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活到三十一。按当时的心性,他该像查海生一样为爱卧轨。“仰脸躺在铁轨上望看星辰闪烁,让隆隆的车轮碾过我读诗的嘴唇。”如此矫情的诗句就是少年时期的他写的。而现在,除了流传到烂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外,他已经背不出第二句查海生的诗。脑袋里只有各种人脉资源、蓝图远景、财务报表、决策计划。而熙兰呢,撑死了不过担心他被谁勾引出轨。如果她有腐女情结,甚至会暗自幻想他哪天猛然出柜,总之绝对不会是为爱卧轨。
“罗少,生日快乐啊。”
“罗总,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啊?”
“罗兄,今年赶紧和嫂子把事儿给办了,或者先把儿子生了也成。”
“罗小雄,恭喜你又老了一岁,死心塌地地加入我们奔四的队伍。”
什么死心塌地?大哥,我是别无选择好吗。而且我过零点才三十一,你自己才活生生地奔四呢,大叔。
罗小雄别无选择地想。
闹哄哄的生日派对一直HIGH到凌晨四点,突然有人提议说要去“云上CLUB”的悬空露台看日出。
能看见日出吗?自去年深秋以来,滨海的天气一直神秘莫涮,年初一热得像初夏,年初十又飘起鹅毛大雪。城市时常持续好几天被雾霾笼罩,手拉手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污染指数爆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凌晨五点,当一众人等趴在悬空露台的玻璃护栏边吹着醒酒风,眺望着四百米高空下方尚在睡梦中的魔都,被春末的深蓝长空笼罩时,他们满心震撼地发现这是个许久未见、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还去管有多少人上了悬空露台干什么呢?
黎明时分,罗小雄闭上嘴,瞪大了眼,屏息等待旭日东升。
几分钟后,一丝猩红像利剑一样割裂夜幕最后的袍角,驱散晨昏。广袤无垠的苍穹下,一轮湿淋淋的、火红的太阳从碧波浩渺的海面上缓缓升起,如此光芒万丈,给波涛翻涌的海面镶上耀眼的金边。远方海潮涌动,耳畔大风呼啸,红日像巨人血红的独眼凛然扫视世界,是璀璨到骇人的景象。
新五月头一天第一缕阳光投入罗小雄眼帘的那一刻,他听不到周围的人声,感到脚下的城市消失了,甚至连大地都不复存在。他仿佛独自一人,失重悬浮空中,同万丈金芒的太阳静默对视,彼此充满错愕。
印满了红铜兵器的神秘山谷又有大乌扑钟三丈三尺翅膀三丈三尺火焰
我是你爱人我是你敌人的女儿是义军的女首领对着铜镜反复梦见火焰
见了鬼了。尘封记忆如同冬眠的兽被惊雷唤醒,遗忘已久的诗句闪电般呈现。
那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在十七岁的时候,所深爱的海子的诗句。
这睽违已久的日光里究竟有什么奇异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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