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雄胆气凌云
一个没有传奇的城市,再大也只能是大城市,不可能成为大都会。
中国母亲河长江入海口的滩涂一隅,西晋永嘉七年(三一三年),印度洋漂送来两尊丝绢般光润的石佛,轰动了荒凉的渔村。奇迹代代相传,梁简文帝作了《浮海石像碑铭》,盛唐年间开凿的敦煌莫高窟第三二三窟,留存有西晋吴淞江石佛浮江的壁画。遥远的福祉似乎昭示着这片土地将引领大陆的目光朝向蔚蓝色的大海。岁月如驰,千载一扫而过,蔚蓝色大海送来的不再是石佛,而是全副武装的英国炮舰。在东西方文明的铁血撞击中,这片弹丸之地孕育繁衍出比罂粟花还艳美的大上海,这本身就是传奇,传奇的都会又层出不穷地制造狂想式的传奇。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盛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独自从上海奔向南京,生生地硬闯国民政府官邸,扬言要见蒋介石。
这个男孩就是我的父亲解洪元,这段传奇经历成了他晚年回忆的一粒晨星。
那天,孤独的晨星闪烁于暗蓝色的天际,播撒下亮晶晶的希望。他像一条小鱼,遛出南京路昼锦里童帽店的后门,滑入空寂寂的弄堂,郑重地按按漂白对襟小褂的口袋,那里珍藏着两件物品:一件是他从账房抽屉里私取的几块银洋,一件是有些泛黄发脆的小册子。
他“游”出南京路,回首望望疲倦在晨光中的路灯,望望酣睡在甜梦中的商号招牌和公司大楼。潮起潮落的南京路,通向大海的南京路,容不下一条小鱼,他只能逃离。
上海北火车站永远灯火通明,熙熙攘攘,他买了张最便宜的沪宁线火车票,自然是趟慢车,逢站必停。上上下下,大多是耕夫织娘,果农菜贩,挎着拎着鸡笼鸭笼,瓜菜杏李。阳光如蜜,如蜜的阳光黏稠了乱哄哄的车厢,挤得我父亲无立锥之地,急得他汗浸漂白对襟小褂。
车刚刚喘着粗气出站,掠过几片水塘田野,又笃悠悠地停靠一处小站,下车的人嗡嗡营营,推推搡搡,一位系蓝印花布头帕的阿嫂,挺着大肚子,挎着两只大竹篮,一双先裹后放的半大脚,拖曳笨重的身躯,踉跄几步便玉山倾倒。将倒未倒之际,近在咫尺的我父亲,动若脱兔,拨开人群,托住了圆如滚筒的腰腹,提起了訇然落地的竹篮,扶定阿嫂挤下车门。月台上,阿嫂惊魂初定,回看出力相助的壮士,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觉目光定定,仿佛从眼底伸出一只手,抚摸出一片怜惜和喜爱。片刻,她扯下蓝印花布头帕,捧出竹篮里的瓜果,包成一袋,硬塞给小男孩,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侬,菩萨保佑侬……”
我父亲傻望阿嫂鹅行鸭步地离去,猛忆起行侠仗义不应求报,正想追上几步,车铃声骤响,他慌忙窜上踏板,坐于车厢交连处,解开蓝印花布头帕,浓浓清香扑鼻,勾出了他的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清香甘甜流淌在齿颊,滋润着肠胃,催发了困倦。耳畔犹自回荡着“菩萨保佑侬”的祷祝,眼前涌现出蔚蓝色的大海,白色的浪花你追我赶,就像一簇簇盛开的白玉兰,转瞬间,玉兰花落,海水退让,展露出两行乌蒙蒙的冬青树,一条平坦坦的大道,远处震响橐橐橐的军靴声,近啦,近啦,好几百双军靴,每双都像他父亲——我祖父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军靴。忽然,军靴散开,蒋总司令一身戎装,腰佩长剑,出现在他面前,倾听他的诉说,翻阅他的小册子,抚摸他的短短寸发,赠送他一匹火龙宝驹……
尖锐的痛刺碎了好梦。睡眼惺忪,看见一个黑衣人正在踢他,看见空荡荡的车厢内扫帚翻飞,看见尘土纷扬中飘落不干不净的谩骂。他恍然意识到:南京下关车站到啦!
一九二九年夏天的南京,依然弥散着孙中山先生奉安大典隆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父亲冲出车站,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远远近近的小客栈、小店铺。店小气派可不小,没有人出店招揽住宿吃喝,只有店幌子随江风飘扬。他心急火燎,寻了几位看上去有身份的旅客,打听去中央政府的路径,得到的不是漠然摇首,就是狐疑一瞥。他无奈,只能跳上一辆黄包车,连声催促去中央政府。
上海吴语和南京的江淮方言大有出入。我父亲又习惯地称国民政府为中央政府。言差语错,黄包车夫先奔紫金山中山陵,后转秦淮河畔夫子庙。暮色苍茫,秦淮迷离,满载着一江灯红酒绿轻歌曼舞。他恼怒的抱怨声,招引来几辆黄包车。首都的黄包车夫宽容大度高傲,其中有位能听懂吴语,把小男孩拉回下关车站的一家小客栈,并约定明早送他去国民政府官邸。 翌日清晨,我父亲探头探脑,晃来荡去,徘徊于国民政府官邸前。那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式建筑群,地一样沉稳,天一样神秘。大门厚实的山墙上耸立旗杆,高处耷拉着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他抬眼望旗,惊诧地发现蓝色天宇堆积起灰色绵羊般的云团,云团中滑行着一颗太阳,一颗自得暗淡无光、有气无力的太阳。他低头扫视三大门洞,门洞内甬道漫长,殿宇重叠,掩隐于烟柳朦胧中。他推断,蒋介石一定坐镇于最深最后的楼房里。
不错,最深最后是国民政府主席办公楼,前面有重重卫兵把守的三大殿,寒气森森的麒麟门,平民百姓插翅也难飞入。
大江大河边的子民,血管里流淌着水的浩歌,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钟如磬,如雷如鼓,如风如电,催促着他们中的活跃分子,不肯安分守己,热衷变异闯荡,敢于铤而走险……
这种仗剑游四方的胆识和豪情,在吴越文化中伴随明清王朝的赢弱而稀薄,但永远不会绝迹。
我父亲脉管内兼有黄浦江的奔腾和辛亥志士的热血。阴云四合,天昏地暗,灰色的天,灰色的墙,灰色的甬道,灰色的卫兵,挡不住一颗活泼泼的心。他抻平漂白对襟小褂,甩去额颊油灰汗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右手抽出口袋内的小册子,高高地举成了一面旗帜,像一柄寒光四射的出鞘利剑,嗖地刺向门洞。
小男孩勇猛闯关,太胆大妄为,太超越常规。两名持枪肃立的卫兵,未能及时拦阻。不知门洞内侧什么角落,杀出一条粗黑汉子,如镇宅门神挡住去路。一名卫兵平端刺刀飞快逼近。刺刀寒光闪闪,我父亲收住双脚,寸寸后挪,扯着嗓门争辩:我有凭证,我爷认得蒋总司令,我要见蒋总司令。
那门神愣了一下,接过了那本泛黄发脆的小册子,看见了民国二年(1913年)的年号,看见了小男孩用手指点的与蒋介石并列的解子和的大名,挥手让卫兵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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