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可不这样。两个月后,她把一块小牛犊皮垫在膝下,挪一步,拉一下牛皮,又恢复了忙碌的生活。渐渐地,牧民们看见她跪在乳牛腿旁,膝盖下垫着块牛皮挤奶,也不再感到新鲜了。她只是不能骑马。可是,她是骑惯了马的人,额吉的丈夫去世早,她是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地把独生儿子阿拉哈哥哥抚养大的。——所以,她总是爱操心马的事:“小铁木尔,别让马喝泥塘的脏水,到井上去饮马!”“阿拉哈,我的青马该剪剪鬃了!”有时,我抚弄着她的膝盖,难过地低下头来。她却笑着摸着我的头发说:“草原上的勇士不是你这个样子。像我这样的人,草原上多着呢!”
真的,你看瘸马倌敖日布,放马摔断了腿;可他总是笑呵呵的。只要马杆一撑,他就轻巧地跃上马背。还有吉格木德爷爷,骆驼倒下来,砸断了他三根肋骨。可他连医生也不找,只是每天从驼群回来,朝图雅额吉要半碗酒喝。他还满认真地对我说:只要喝点酒,肋骨是会自己接上的。牧人从不把伤疾看成残废,也从不过多地对不幸者讲宽心话。那场春天的暴风雪一共毁坏了我们公社七个牧人的身体,可是这七个人都重新恢复了生活的能力。这就是我们草原上的人啊!……
额吉不光是我的母亲。她对所有知识青年都像对巴特尔、达莫琳和我一样心疼。每当有知识青年来我家做客,她总是把藏在柜子里的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吃;要是来了女知识青年,她就更高兴了,一面问长问短,一面催促莲花嫂子烧奶茶。人家走了,她还倚着门框,跪在牛犊皮上喃喃自语:“多好的姑娘啊……”
转眼间牧草变黄,金风飒飒的秋天到了。又一场灾难袭击了我们的草原:邻队查干宝力格的牧场发生了火灾。一连几天,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夜晚,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通红。
火灾扑灭的那天早晨,爽朗的大队书记班达拉钦叔叔路过我家时说:有两个北京知识青年在打火时烧伤了。
额吉一听就焦急地扯住班达拉钦叔叔的袍角问:“他们烧得重吗?现在在哪儿?”
“在公社卫生院,准备送城里治疗。其中有个姑娘,烧伤得比较严重。”
额吉立刻命令似的说:“小铁木尔,给额吉套车!莲花,把箱子里的甜奶豆腐拿出来,我要去公社看看孩子们。”
我把额吉背上牛车,莲花嫂子把一口袋奶豆腐塞给我。中午,我们赶到了公社卫生院,那里已经围着不少闻讯赶来的牧民。人们焦急地期望着什么。
那个烧伤的女青年全身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额吉一进病房,见到这情景就大哭起来。泪水在她的脸上纵横,打湿了她的前襟和紧攥着的、装满奶豆腐的布袋。额吉的哭声惊醒了那个半昏迷的病人,只见她睁开浮肿的眼睛,好像要辨认这陌生的蒙族老妈妈是谁。
终于,她嚅动了一会嘴唇,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额吉。”声音是那么微弱,又是那么动人。好像她在这声呼唤中倾注了无限的深情。
我把那包洁白的奶豆腐轻轻地倒在她枕旁,然后小心翼翼地背起额吉,慢慢地退出病房,那双浮肿的眼睛一直凝望着额吉。P08-P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