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公学当时开设了一门被后来称为形式逻辑的课程,这门课程在当时并不是主修课。形式逻辑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最初创立的,后来经过修正和完善,在西方两千多年来一直沿用不变。形式逻辑是西方文化中独有的,印度的因明学虽然和它比较接近,但远不及它精细和缜密。在中国,自墨家式微之后,形式逻辑就几乎完全消失了。这门课程对冯友兰的影响很大。对中国文化已经深有体悟的冯友兰,一下子就被这门和中国文化迥然不同的课程吸引了,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虽然连教他这门课程的老师也不懂得什么是逻辑,只是把逻辑教科书当做英文来教。可冯友兰却把它当逻辑学来学,还把课本上很多练习题都从头到尾认真地做了。对逻辑学的兴趣引起冯友兰对哲学的爱好,尤其是西方哲学情有独钟,“我学逻辑,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但是这个开始引起了我学哲学的兴趣。我决心以后要学哲学。对于逻辑的兴趣,很自然地使我特别想学西方哲学”。这是冯友兰接触西学的开始,也是冯友兰学习西方哲学的起点。
哲学是一种反思性的科学,一门间接性的学问。通常人们说,哲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言外之意,就是说,只有首先学习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具备一定的知识以后才能学习哲学,或者起码有较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生活体验后才能学习哲学。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和人生体验,只停留于对机械的教条的死读硬背上,学到的所谓“哲学”也充其量也只是口耳之学。因此,学习哲学即便是“科班出身”,也只能是“半路出家”,没有一开始就学哲学并能把哲学学好的。在现代西方,要么是从科学进入哲学的,如波普尔等一大批有自然科学背景的科学主义流派的哲学家;要么是从文学进入哲学的,如萨特、叔本华等一大批有人文科学背景的人本主义流派的哲学家;要么是从逻辑或数学进入哲学的,如罗素、胡塞尔等;要么是从法学或社会科学进入哲学的,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中国现代的哲学家,情况大致也是这样,不过也有着特殊的地方。中国近代自然科学一直难产,自然科学家也就很少,从自然科学进入哲学的,在20世纪初期基本上是没有的。中国现代从事哲学研究并能有所建树的,一是从佛教进入哲学,如谭嗣同、梁漱溟和熊十力等;一是从政治进入哲学,如李达、艾思奇、杨献珍等;一是从逻辑进入哲学的,如金岳霖、冯友兰等。就20世纪新儒家而言,梁漱溟、熊十力是自佛教进入哲学的,因袭着“援佛人儒”的旧路子;而冯友兰是从逻辑进入哲学的,开辟了“援西人中”的新途径。
在没有到上海中国公学读书之前,冯友兰就有较为深厚的国学功底,对传统文化深有涵蕴与体悟,因此,一旦遇到和中国文化迥然不同的逻辑学,一开始就看到它的独到之处;更为难得的是,他没有自己原来的知识结构、思想框架来排斥它们、拒绝它们,而是敞开心扉去接受它们,倾注心血去学习它们。冯友兰眼界的开阔,胸襟的开放在这个时候已展现出来。他哲学思想中那种海纳百川、贯通中西、熔铸古今的品格在这个时候已经确立起来了。
在上海公学读书期间,冯友兰享受的是官费,河南省每年给他二百两银子,母亲还不时接济,经济上虽然不十分阔绰,也已经是很宽裕了。上海当时是十里洋行,到处灯红酒绿,歌舞喧闹,可以说是花花世界。但冯友兰并不为之所动,他把自己课余的时间消磨在逛书店和看书上,把自己剩余的零钱花费在买书籍上。他不仅买了一些新出版的畅销书,还买了一些大部头书,如百衲本《二十四史》等。这是冯友兰自己购书藏书的开始。冯友兰一生自奉甚简,不饮酒、不抽烟,穿戴不讲究,饮食不挑剔,唯一的嗜好就是购买书籍和收藏兵器。冯友兰不是收藏家,而是学问家、思想家,他是为读书、为写书而买书的。虽然经过抗战时流离失所和运动时抄家破坏,但连年积累下来,也藏书数万卷,以至后来三松堂内书满为患,发生书和人争房子的事情。他的女儿、著名作家钟璞长期生活在他身边,就既有“乐书之雅”和“读书之勤”,又有“恨书之恼”和“卖书之烦”。
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期间,冯友兰的母亲在家操持家务,为了不影响冯友兰读书,家里有什么事情也不告诉他。1913年春天,冯友兰的结发妻子吴淑贞患病不治而亡。也许吴淑贞是吴清芝侄女的缘故吧,吴太夫人自作主张,郑重地把她安葬在冯氏祖茔、自己丈夫坟墓的右下手。为了不耽误儿子的学业,她没有写信告诉冯友兰。暑假放假回家时知道妻子去世,冯友兰感伤不已,可也无可奈何。吴太夫人遇事干练果断以至如此!更显得吴太夫人干练刚烈的是她临大难而不畏惧。自清宣统元年(1909)春天到宣统三年(1911)冬天这段时间,唐河境内土匪成群,刀客横行。冯友兰的伯父冯云异作为一方乡绅,受乡党邻里的推举,请求县里发兵剿匪,并带领乡勇族人守寨卫家。这就被土匪头目王八老虎视为深仇。他扬言要踏平祁仪,血洗冯府,致使冯家一夕数惊。为避免发生意外,冯云异带领全家人逃到山中避难。可当时冯台异还没有下葬,灵柩还停在家里。吴清芝执意不肯离开,誓与夫君灵柩共存亡。她独自一人,日夜守护在夫君的灵柩旁。在一个深夜,月黑风高,王八老虎带着几个喽哕,潜入冯府。让他意外的是,冯家大院素灯高挂,大门洞开。他想,冯家举家逃走,虽然捉不到绑票,抢不到金银细软等贵重的东西,可抢些值钱的家具也可以,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走进大门,穿过厅堂,走进后院,蹑手蹑脚走近正堂,只见正对着大门停放着一口棺材,一盏灯在棺材前面摇曳不定,忽明忽暗。他知道这是冯台异的灵柩停在家里没有出殡。没有见到活人,只见到一口装着死人的棺材,他就觉得倒霉和害怕。可定眼仔细一看,只见棺材的旁边端坐着一个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王八老虎被吓呆了,还以为是冯台异显灵啦。恰在这个时候,落在门外银杏树的猫头鹰听到动静,一声惨叫,吓得王八老虎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地离开冯府。待实情传开以后;人们对吴清芝更加肃然起敬。王八老虎知道后,也为之折服,从此再也没有觊觎和骚扰冯府。冯友兰回忆此事时说他母亲:“盖其临难不苟免之志亦昭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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