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备补连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南京城外。
日军疯也似的枪炮声中,最后一批溃败下来的国军几乎是踩着备补连弟兄的瘦脑壳跨过了战壕,一个个仿佛挨了揍的土狗,尾巴紧紧抿在腚眼子上,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之中。没有一个人回头向工事中的备补丘八们看上一眼,更没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阻击日军。战局糜烂如此,军爷们早他妈顾不上什么弟兄不弟兄了。
不会有人因此指责军爷们贪生怕死,仗打得确实太窝囊了!每个军爷心里也都窝了一把蒺藜狗儿似的憋躁抓狂,他们的英勇早就被透支殆尽,责任根本不在他们这儿。真正须谴责的是长官部那些将军大佬,他们的战略运筹能力及战术指挥能力实在是太低劣了!
南京守城部队大都在不久前的淞沪会战中飙过血卖过命,均受过重创。淞沪会战结束后,这些部队边打边撤,好容易挨到南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最高统帅部的命令便下来了:所有滞宁部队统归首都卫戍司令部节制。
军令如山,谁敢不从?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留下来参加南京会战。然要命的是,经过了长达数月的淞沪会战之后,这些部队已基本打残,伤痕累累、疲倦不堪,不但建制混乱而且给养极度匮乏,哪里还有什么士气?即便有,也都大打折扣了。
以新败惫馁之旅退守纵深防线,自古兵家大忌!尚未开战,国军高级将领们已犯下致命错误。胡子眉毛一把抓,萝卜多了不洗泥,由此可见,淞沪会战的失利让中央军委会的将军大佬们麻了爪爪慌了神神。
南京肯定不保!大小军爷们顿时胡乱吵吵开了,不知长官部那些吃干饭的王八是怎么谋划的,敢情委员长他老人家不想要首都了?
开战伊始,首都卫戍司令部即令工兵炸掉所有渡江工具,以示守城决心。岂料打了没几天,不少部队便散了蛋黄子。战至十二日下午,首都卫戍司令唐生智见事不可为,遂匆匆下令:放弃南京,逐次撤退。
慌慌张张迈出司令部衙门,那些草鸡将领顿成神行太保,撇下部队打起飞脚便走,窜得比兔子都奋勇。奶奶的……什么军人荣誉、什么守土天职,鸟毛!老子只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肉食者鄙,古来如此,南京又一次向历史诠释了其中的内涵。
于是乎,十几万国军顿时完蛋,管他娘逐次齐次,一股脑儿全放了鸽子,大伙拼命雄起各自的飞毛腿,慷慨激昂争先恐后冒着敌人的炮火撤退、撤退、撤退退。
但先期过江部队因惧怕鬼子尾随而至,竞丧心病狂将仅余的小部分船只悉数炸毁,而各部队事先均未做好撤退准备,惶惶之际,大伙挤作一团抱头鼠窜不辨东西,落在后面的几万大军就这样被晾在江边千等着挨打。
就在溃兵们哭天不灵叫地不应之际,日军三个师团蜂拥而至,从东、南两个方向压上并予以分割包围,日海军舰艇及陆、海航空兵则迅速封锁江面实施轰炸。在日军疯狂进攻下,滞留在江南的国军死伤狼藉损失惨重。身置绝境,只少数部队发起反击并向西南方向拼死逆袭,从而侥幸杀出重围突入山区,其余大部则狼奔豕突溃不成军,要么被歼要么缴械。至当日午夜,仅被俘国军就达一万两千余人。
然,一个伟大的民族,无论何时何地,总有提刀挺立的爷们儿!至十二日交夜时,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一帮军爷仍在雨花台拼死力战,他们一开始便拒绝了撤退命令,决意杀身成仁与南京共存亡。十三日凌晨,教导总队的军爷们弹尽粮绝慷慨死国。
南京……陷……陷落!
沙滩上白浪涌起,日军的橡皮冲锋舟一直冲上滩头草陂,鬼子小分队噼里啪啦从舟上跳下,嗷嗷鬼嚎着向堤顶阻击工事冲来。对岸日军的炮火开始向纵深延伸,狗日的步、炮协同如行云流水。 一直处于静默状态的江岸阻击阵地陡然响起了马克西姆重机枪的怒吼,暂三团开火了。听到重机枪吼起,左翼的备补连也纷纷从战壕里冒出脑壳,先是乱七八糟甩了一阵手榴弹,然后抄起大枪噼里啪啦搂起火来。
乱枪声中,二狗小心翼翼顶上膛火,胆战心惊扣动了扳机,于是汉阳造便如小公猪压大母猪一样玩命抖起,枪口喷出一缕黄焰,蚊子似的呻吟一声,绑在枪身上的枪栓遂吊儿郎当地蹿了出去。
妈了个×!二狗恼怒异常,甩手扔掉破枪,一口气将身边手榴弹全都甩了出去,然后蜷起身子窝进了战壕防炮洞里。此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饥饿、寒冷、疲劳、恐惧等应该有的感觉早已不翼而飞,只觉得浑身麻拉拉的。他有些不明白,自己还坐在这里死挺个毛?
激烈的枪炮绵密得分不出点儿来,耳朵里充斥着狂飙掠过山谷时的那种呼啸,只有当日军的98式320mm攻城白炮及45式240mm野战榴弹炮实施轰击时,巨大的冲击和振颤才能勉强被分辨出来。每逢此际,耳膜便撕裂般一阵剧痛。
弹道曳出的红光里,可以看到战壕前后横七竖八躺满了赤身裸体的国军尸体。活着的时候,他们好歹还有一身破破烂烂的二尺五挂在身上,如今一根线都没啦。其中一部分尸体上的军袄是被炮弹或航弹冲击波剥走的,其余大部则是被备补军爷们扒去穿了。
战争中,逝者可以是最慷慨的老师。为防止身上的军袄被冲击波剥掉,活着的备补丘八甚至在自己腰上扎了好几道皮带。
汉阳造猥琐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曳光下,暗红色的映光在胡桃木枪托上血滴一样滚动,仿佛白内障兔子的红眼珠,迷离而含义不明。二狗气馁地瞅着它,感到一阵阵无奈,其实他只用它开过五枪。
汉阳造的前主人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士,炸膛使他的左手只剩下一根小拇指,同时他的半张脸也在炸膛声中飞进了长江。寒冷阴湿的战场环境下,国府兵工厂制造的子弹多半会因热胀冷缩而变形,严重者弹壳甚至冻裂,卡壳及炸膛的概率极高。国军的战损率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装备、口粮、天气原因造成的。
从中士的残爪中抓过这把龇牙咧嘴的汉阳造时,二狗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枪栓的栓榫勉强镶人榫槽中,然后便抱着自杀的决心开始向日军射击。每一次扣动扳机都有炸膛的危险,于是每一次射击时他的一只脚便踩上了阴曹的门槛。
7.92口径、标尺折断、准星丢失、膛线缺损、枪栓脱榫、有效射程不足百米,出膛的子弹在空中一阵胡乱翻滚后便极为自卑地落进了江心。这杆国军主型枪械目前唯一的作用大概只能给人壮壮胆儿了,比他妈烧火棍儿强不到哪儿去!
劲风嗖嗖,刺骨的凉意迅速从腚眼蹿上脑窍,二狗使劲将大衣领口捋直掖紧,护住冻得刺痛的面颊。衣领上,一股淡淡的剃须膏的气味急速钻进了他的鼻腔。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