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波在家门口穿上他那双破破烂烂的球鞋。回头望去,母亲正在阳台上浇花。盛夏的中午,阳台上落满阳光,她弯着腰拖地的身影显得模糊。说是浇花,却每次都要先开水龙头冲洗一遍阳台,再大费周折地擦一遍地,这种做法蓝波实在不能理解。他也就此问过母亲,回答竟然是“我们家用水不要钱啊”。
剧烈的水声混着电台广播的杂音,几乎掩盖了外面的蝉声。蓝波把手围在嘴边,冲着阳台那边大喊:“妈,我出一趟门!”
“去哪儿?”母亲拿着湿漉漉的拖把走过来,身后带了一路水渍。
“去找羚羚姐,暑假作业不会做。”蓝波扯谎说,一边故意掏出背包里薄薄的练习册扬了扬。
“去吧,多问点问题。”母亲说着,又加了一句,“你也别太麻烦她啊,人家忙着吧,高中生了。”
“她才不忙呢!”
蓝波撂下一句话走出门。门外是筒子楼里阴森森的楼梯间,堆满了杂物。光透过高高的格子窗,在他的脚边形成一个奇怪的图案。
说去找许羚,母亲便不会干涉,这一点上她简直是万用的挡箭牌。不过蓝波喜欢表姐却另有缘故。在舅舅下岗之前,表姐的家境好像一直比自己好些。小学二年级他头一次在表姐家玩了红白机游戏,从那以后就恨不得每天往她家里跑。年长三岁的许羚在表弟面前格外强势,不过对蓝波而言,被强迫一起看日本动画片也算不上酷刑。半个月前她甚至有了自己的电脑——她就是在这些地方让蓝波膜拜不已的。
至于暑假作业,小学毕业怎么会有呢。身为小学教师的母亲还在这方面犯糊涂,蓝波也没打算纠正。
推着自行车走出檐下,蓝波抬眼看一眼二楼的阳台,母亲竟然还在浇花。从二楼传来的电台广播,透过头顶树冠刺耳的蝉鸣,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
“今天天气晴,有雷阵雨,温度28℃~34℃,南方地区普遍降水,八号台风正临近东南沿海地区……”
骑车经过两条街拐进一片居民小区,逆着光线抬头可以看见表姐家窗台上的盆栽。蓝波窜上二楼使劲敲门,前来开门的许羚懒散地迎接了他,随即回到电脑前。“干什么呢?”蓝波瞟一眼电脑屏幕,许羚眼皮都不带抬地回答:“玩游戏。”她手边的书桌上凌乱地扔着几本《大众软件》和几张光盘。
“今天要不要去?”
“不是上个星期才去了吗?”许羚看起来有些不情愿,“天这么热。”
“再去一趟嘛,求你了。”蓝波轻易地出卖了自己的尊严。
“好吧……”许羚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换衣服,你在外面等着。”她把蓝波推出门外,在房间里磨磨蹭蹭地换上了T恤和米色齐膝短裤。
楼栋外满树的夏蝉声嘶力竭,许羚眯着眼抬起头看了看天。
“不是说要下雨吗?”
“昨天也说要下雨,也没下啊。”
他们出生的这个南方城市地接长江而多湖。江水湖水在夏季蒸发在城市上空,驱之不散,湿度超过90%,令人透不过气来。骑着自行车沿街一路向前,街道两边的小商铺无精打采地垂着帘子。总有几个中年大叔搬一把竹凳坐在外面的樟树下,汗水湿透了白色背心露出乳头也不在乎,懒洋洋地扇着竹扇不停地打哈欠。
沿江树荫下摆满了麻将桌,长长的一条街上响彻着洗麻将的声音。在其中搞不好能看见舅舅也说不定,蓝波试着这么一说,身旁骑车的表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搞不清楚自己哪里说错了,蓝波只好闭嘴讷讷地看路。
两人骑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内街。靠近大学的这条街上,在正午时分依然没什么人,一家看不出是不是开着门的音像店缩在天桥下的阴影中。
两人在天桥下停好自行车,对视了一眼。许羚率先向音像店走去,蓝波跟在后面,忽然咽了一口口水,心跳又忽然加速起来。
店里没有人,一排货架挡住了进入店深处的道路。窄而狭长的店里光线暗淡。蓝波学着表姐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站在不过五六平米的店面里看了一会儿货架。许羚试探地喊了一声“有人吗”,声音里揣着不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从店的深处走出来。
“要什么?”
“请问……有碟吗?”
男人的视线在十五岁的姐姐和十一岁的蓝波身上打转,似乎在考虑什么,许羚又开口解释起来:“我们上个星期也来过……有打口碟的吧?”
“有,黄标也有,要不要?”
“都看看。”
中年男人转身进入了货架后面,许羚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进去,蓝波跟在她的身后。他们站在一起看男人从里面的货架下拖出两个大纸箱来,又回到柜台后面看起了杂志。
“你们来晚了,估计没什么好货剩下了。”
这种偷偷摸摸的举动简直像做贼,但是也包含着触犯禁忌和冒险的成分。蓝波的心又狂跳起来,身旁表姐的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她毫不犹疑地蹲下开始在纸箱里挑拣,蓝波蹲在她的旁边。纸箱里,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CD令人目不暇接。男人从柜台下面找出两个钉得歪歪扭扭的小板凳给他们,许羚接过也不说一声谢谢。她先把一叠CD一张张地挑出码在身旁,不时转头看一眼蓝波那边。
“看中了什么?”
“这张怎么样?”蓝波把掂在手上的碟朝许羚晃了晃,炫目的霹雳和上身赤裸的金发美女构成过激的图像,却引来姐姐轻蔑的嘲笑:“一看就知道是hip-hop吧,你别挑这一种。”
“那这张呢?”沉入深海的金发婴儿。蓝波拿不准主意。
“先留着。”表姐的口气雷厉风行,和刚才怯怯发问的她简直是两个人。虽然不喜欢她粗暴的说话方式,可是受到鼓励的蓝波还是劲头倍增。
“这张不错吧?”简直是魍魉横行的CD封面,看起来相当黑暗。
“你没长眼睛啊,打这么深的口了,至少五毫米。”许羚咋舌说,“真是的,带你来有什么用。”
——是我要来的吧!蓝波不满地想着,嘴上没说什么,继续埋头苦翻。两个人的胳膊和T恤都被厚厚的灰尘沾脏了,手指也被碟盒破损的塑料划得生疼,但谁也没顾上。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表姐忽然停下动作,仰头看着落了浮尘的天花板,说不出是疲惫还是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把手边已经超过腰部的一叠CD抱回箱子里。坐在柜台后的店主自顾看着报纸,对他们看也不看一眼。
外面的店里来了客人,男人出去迎接。许羚眼睛看着他出了里间,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垂下肩膀,有些神秘地俯身在蓝波耳边小声说:“你知道刚才他在犹豫什么吗?”
“什么?”
“他在考虑我们要的是不是黄碟。”
“什……”蓝波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囔囔着“我不懂我不懂”低下了头,许羚差点笑出声来,她心满意足地继续低头寻找。太坏了,蓝波愤懑地想着,朝那边瞪了一眼,根本没得到任何理会。
“姐姐,这张!你喜欢的!”蓝波递过去。
“《Blue Album》!干得漂亮!”许羚嘉奖地用脏兮兮的手胡乱揉了揉蓝波的头发。“你手很脏啊。”蓝波嘟囔着躲开,挪开凳子开始搜寻另一个纸箱。纸箱上写着“全部十五块”,价格令人心动。他一边问着许羚“这是些什么”一边低头看起来。
“好多日本盘欸……”许羚的口气里带着微妙的不屑,不过也凑过头来,“说不定能淘到好东西。”
这个年代打口碟刚刚兴起。海关未完全销毁的大量走私CD,从沿海口岸被运到南方各地偷着卖。分辨精品和糟粕的方法除了品相以外,就剩下乐队的知名度,而这几乎全靠店主的个人品味决定,一些廉价出售的碟里或许藏着真正的好东西——许羚解释道。她看着蓝波一张张翻拣,忽然惊叫了一声,“我知道这个!”伸出手拿走一张盘。蓝波瞥了一眼,不满地说:“你知道的只有英语歌吧。”
“你连英语歌都不知道呢……”许羚低声嘀咕着,掂着碟犹豫不决。蓝波自顾低头翻找。一整箱连字都看不懂的东西让他开始恨自己为什么只有小学五年级,可是作为高中生的许羚同样一无所知。这种时候只能靠直觉取胜了,蓝波想着,偷偷地伸手留下一张来。
结账的时候店主问着“要不要留个电话”,说下个月有一批新货。但是两人都没有手机,只好记下了碟店里的电话号码。
走出小小的店门,手腕上的塑料手表竟已指向下午五点。外面不再亮得晃人眼睛,暑意却并没有消退。
“给我看看你的。”许羚说着从蓝波手上抢过两张碟。端详了一会儿,她纳闷地歪起脑袋:“听都没听过的乐队啊。”
“我就是想买,怎么样啊?”
“你零花钱很多吗?这样买根本就是买彩票啊,你这个赌徒。”
“不是赌博,是灵感。再说我零花钱哪有你多……你为什么那么有钱!”
“我比你大啊。”许羚理所当然地说着,“省吃俭用,最近我爸还老偷着塞钱给我。”
“舅舅下岗几年了,怎么会有钱?”
“牌桌上的手气变好了呗……谁知道。”许羚耸耸肩,把手上的东西还给蓝波。蓝波接过,又忍不住低头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两张CD,一张是奇怪的纸板包装,灰色的硬壳上手绘风格画着汽车加油站、电线和十字架的坟地。另一张则是水彩渲染的迷幻画面,乐队名长得绕口。在他看来,都像是打开神秘门扉的谜语。
“姐姐,这怎么读?”
“‘The Hate Honey’,讨厌蜂蜜?”
“这我也会念啦,我说的是另一张。”
“这是法语吧,我也不会念。”表姐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就算蓝波反问:“你不是高中生吗?”她也迅速还击:“高中生也很小啊,等我念大学了再说吧!”
两个人吵闹着各自踩着自行车往家骑去。窄窄的街道上,楼栋之间时隐时现着太阳。在这个接近傍晚的时间,也依然是一个淡红色的小圆纸片。天空苍白,一群下班的自行车流在路口同他们擦身而过。带着辫子的两节电车慢悠悠地跟在身后,时开时停,像一段老式的蒸汽火车。一个茫然的下午即将过尽。回家的路在一个巷口分开,蓝波靠着围墙停下车同许羚道别。
“CD机借我行吗?”
“不行,借给你了我听什么。”
“你不用的时候我去找你拿?我明天给你打电话行吗?”
“你别打来,”许羚一脸觉得很麻烦的表情,“我要上网啊,要拔电话线。”
“你一边上网一边听CD吗?”
“让你爸妈给买台电脑,你也可以啊。”许羚笑了,“念初中没电脑可不行。就这么说,准成。” “真的假的?”
“真的啦,我也帮你说说。”她忽然变成了一个温柔的表姐,连笑容都可爱了许多。这一定是电脑的作祟,蓝波想。他忍不住有些飘飘然地幻想起以后有电脑伴随的一个个暑假。跨上自行车踏动踏板时,许羚忽然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对了……”
“什么事?”
蓝波回过头去,许羚欲言又止。蓝波没注意到她脸上微妙的神情,只是不耐烦地催促着。
“快讲。到家晚了我妈骂我。”
“那个啊,我爸妈,大概快离婚了吧。别跟别人说,也不要告诉姑父姑妈。”
“……欸?”
“时间我也不知道,年内办手续吧。”许羚轻轻地笑了,“我大概会跟着妈妈,以后跟你不再是一家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常见面。”
蓝波呆愣了一会儿。“很奇怪吗?”许羚说着,一边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催促他回家。她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这点小事也大惊小怪吗”,和过去一起打游戏时嘲笑他手慢、第一次带他去CD店看他呆然的表情一个样。但是这一次并不一样……“离婚”,蓝波扯动嘴角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许羚歪着脑袋看着他。
“怎么了?”
“……”
“快回家吧。”她翘了翘嘴角。
只有一边嘴角扯动肌肉的微笑,带着讥诮的意味。这种近乎冷笑的表情,让许羚一瞬间看起来像一个陌生人。蓝波怔怔地注视着她,许羚却没再回头。她踩上自行车向前骑去。沿道挺立的一棵棵粗大梧桐下,无数片夕辉穿过树荫把街道分割得破碎,许羚的身影就混入这一片破碎的光影之中。
蓝波忽然大喊了一声:“姐姐!”
“什么事?”许羚停下来,支起脚回过头看着他。
“……CD机,别忘了啊!”
他是想说些别的话,也许只是突然想叫这么一声。一种怪异的情绪忽然间在蓝波心里升起。只冲自己挥了挥手就转头离开的表姐,她的背影让蓝波不明所以地突然生起气来。他闷着头一路猛踩穿过巷子冲进院子里。
突然起风了,连云层也看不出的天空转瞬变得阴晦苍茫。蓝波闷闷地低着头往家里走,抬头看见二楼自家的阳台上晒着衣服。他想起中午出门之前广播里的天气预报。
“雷阵雨啊……”
家里没有人,阳台上的收音机竟然还开着。母亲出去买菜的时候总是这样。蓝波咋舌丢下背包去阳台上收衣服,心里暗暗祈祷雨不要下下来。他随手把衣服扔在沙发上,就坐在旁边抱着背包拆CD,拆完了就看着墙发呆。
客厅里没有开灯。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能看见温暖的暮色在房间里徐徐下降,令人不安的风却从阳台涌进来将它们吹散。许羚在那破碎夕辉下的背影又出现在他眼前,一阵莫名的懊恼忽然涌上心头。蓝波坐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
“你这孩子,回家怎么不开灯啊!”母亲说着打开了客厅的灯,“作业问了吗?”
“问了。”蓝波扯谎说。他眯着眼睛,一边适应光线一边看母亲把塑料袋和雨伞一同扔在柜子边。
雨到底没有下下来。
每天都预报有雨,每天都没见下。进入二伏的天气,沉闷得接近凝滞。晚饭后天色还发着亮,蓝波跑出去踢球,汗淋淋地回到家,母亲忽然拿着听筒让他接电话。
是许羚打来的。她说我游戏终于打穿了,你来拿CD机吧。忽然又改口说我给你送来好了。“你让姑妈接个电话,我妈找她。”她的语气忽然变了。
母亲接过电话,一开始还寒暄着,慢慢变得眉头紧锁。蓝波凑到听筒旁边想偷听对话,被母亲赶到了一边。
“是的,好,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吃个饭行吗?……明天?行,明天要来啊。”
两个大人走进厨房反锁上门,开始背着蓝波说话。不需要躲在门口偷听,重重的叹气声已经穿透了厨房的门。蓝波想,果然是离婚的事情吧。
平生第一次被人分享了秘密,却并不因此感到高兴。有什么不安的东西在捅着他,这种心情在入睡时变得更加鲜明。电风扇在房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噪声,蓝波起身走到窗边,支着肘往外看去。院子里长着粗大的樟树,树冠在黑暗中魅影重重,在起风时凌乱地飘摇,空气里却并没有下雨的预感。
姐姐那仿佛与己无关的冰冷表情又出现在他眼前。蓝波默默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两年前她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就不再亲密地对待他了。转而给自己介绍了许多新鲜玩意儿的许羚,慢慢地变得令人憧憬,继而是越来越明显的距离感。她在想些什么,有没有苦恼,蓝波一无所知,或许她本人也没有想让人知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