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作为一介作家,还是作为知识分子的发言,张承志的文字以其一贯严峻的命意,炽烈的思想,犀利的笔锋为今天的文学和知识界留下了绝美的华章。这个不知疲倦,视求知如生命,坚持站在文明主人立场上发言的作家,近年来其求知的足迹遍及欧洲、拉美、亚洲许多国家。无疑,这种异域求知的履历极大地丰富了作家的知识,拓宽了其考察文明的视域;无疑,这些文明地域连同蒙古草原、天山南北、黄土高原都是他驰骋的疆场,知识的源泉。天南地北的知识汇聚一处,丰富而新鲜,何况作者从来都是以其独到的文明审视眼光体验、认知、解读着这一切,所以,一旦作者的求知经历行诸文字的时候,奉献给我们的就不仅是一场知识盛宴,更重要的是一次醉心的文明享受。这就是张承志的散文集《《向常识的求知——张承志寄小读者》》给人的最重要收获。不信,随便翻开书中一页,你就会被其中的丰富知识和超迈识见所倾心。
《向常识的求知——张承志寄小读者》是“名家寄小读者”系列之一。
《向常识的求知——张承志寄小读者》中的小说,多半体现的是民族文化悠扬的历史,读起来缓慢而优美。但他的散文却体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小说的风格,愤世嫉俗,带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并对诸多国际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字里行间,体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典型的忧患意识。特别是对当年被下放到草原当知青那段生活的记录,苦难而珍贵。对于少数民族的文化,尤其是回族、蒙古族和维吾尔族的文化,作者张承志总是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热烈地夸赞和向往,张承志甚至直言:“我的根在西亚的阿拉伯”。草原,已然成为他所有记忆里最深的源头,里面藏着他对草原人民深深的热爱。
汉家寨
那是大风景和大地貌荟集的一个点。我从天山大坂上下来,心被四野的宁寂——那充斥天宇六合的恐怖一样的死寂包裹着,听着马蹄声单调地试探着和这静默碰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若是没有这匹马弄出的蹄音,或许还好受些。300里空山绝谷,一路单骑,我回想着不觉一阵阵阴凉袭向周身。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过,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离开它了。无论后来我走到哪里,总是两眼幻视,满心幻觉,天涯何处都像是那个铁色戈壁,都那么空旷宁寂,四顾无援。我只有凭着一种茫然的感觉,任那匹伊犁马负着我,一步步远离了背后的雄伟天山。
和北麓的蓝松嫩草判若两地——天山南麓是大地被烤伤的一块皮肤。除开一种维吾尔语叫uga的毒草是碧绿色以外,岩石是酥碎的红石,土壤是淡红色的焦土。山坳折皱之间,风蚀的痕迹像刀割一样清晰,狞恶的尖石棱一浪浪堆起,布满着正对太阳的一面山坡。马在这种血一样的碎石中谨慎地选择着落蹄之地,我在暴晒中晕眩了,怔怔地觉得马的脚踝早已被那些尖利的石刃割破了。
然而,亲眼看着大地倾斜,亲眼看着从高山牧场向不毛之地的一步步一分分的憔悴衰老,心中感受是奇异的。这就是地理,我默想。前方蜃气迷蒙处是海拔—154米的吐鲁番盆地最低处的艾丁湖。那湖早在万年之前就被烤干了,我想。背后却是天山;冰峰泉水,松林牧场都远远地离我去了。一切只有大地的倾斜;左右一望,只见大地斜斜地延伸。嶙峋石头,焦渴土壤,连同我的坐骑和我自己,都在向前方向深处斜斜地倾斜。
——那时,我独自一人,八面十方数百里内只有我一人单骑,向导已经返回了。在那种过于雄大磅礴的荒凉自然之中,我觉得自己渺小得连悲哀都是徒劳。
就这样,走近了汉家寨。
仅仅有一炷烟在怅怅升起,猛然间感到所谓“大漠孤烟直”并没有写出一种残酷。
汉家寨只是几间破泥屋;它坐落在新疆吐鲁番北、天山以南的一片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正中。无植被的枯山像铁渣堆一样,在三个方向汇指着它——三道裸山之间,是三条巨流般的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铺向三个可怕的远方。因此,地图上又标着另一个地名叫三岔口;这个地点在以后我的生涯中总是被我反复回忆,咀嚼吟味,我总是无法忘记它。
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
我走进汉家寨时,天色昏暮了。太阳仍在肆虐,阳光射人眼帘时,一瞬间觉得疼痛。可是,那种将结束的白炽已经变了,汉家寨日落前的炫目白昼中已经有一种寒气存在。
几间破泥屋里,看来住着几户人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一个地名。新疆的汉语地名大多起源久远,汉代以来这里便有中原人屯垦生息,唐宋时更因为设府置县,使无望的甘陕移民迁到了这种异域。
真是异域——三道巨大空茫的戈壁滩一望无尽,前是无人烟的盐碱低地,后是无植被的红石高山;汉家寨,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如一粒生锈的弹丸,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
三个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我只敢张望,再也不敢朝那些人口催动一下马蹄了。
独自伫立在汉家寨下午的阳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线,又黑又长。 三面平坦坦的铁色砾石滩上,都反射着灼烫的亮光,像热带的海面。
默立久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左右两座泥屋门口,各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一个是位老汉,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
他们痴痴盯着我。我猜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来人了。老少两人都是汉人服色;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地方确实叫做汉家寨。
我想了想,指着一道戈壁问道:
——它通到哪里?
老人摇摇头。女孩不眨眼地盯着我。
我又指着另一道:
——这条路呢?
老人只微微摇了一下头,便不动了。女孩还是那么盯住我不眨眼睛。
犹豫了一下,我费劲地指向最后一条戈壁滩。太阳正向那里滑下,白炽得令人无法嘹望。地平线上铁色熔成银色,闪烁着数不清的亮点。
我刚刚指着,还没有开口,那老移民突然钻进了泥屋。
我呆呆地举着手站在原地。
那小姑娘一动不动,她一直凝视着我,不知是为了什么。这女孩穿一件破红花棉袄,污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她的眼睛黑亮——好多年以后,我总觉得那便是我女儿的眼睛。
在那块绝地里,他们究竟怎样生存下来,种什么,吃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是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神话。汉家寨可以在任何一张好一点的地图上找到。《宋史·高昌传》据使臣王延德旅行记,有“又两日至汉家砦”之语。砦就是寨,都是人坚守的地方。从宋至今,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
独自再面对着那三面绝境,我心里想:这里一定还是有一口食可觅,人一定还是能找到一种生存下去的手段。
次日下午,我离开了汉家寨,继续向吐鲁番盆地前行。大地倾斜得更急剧了;笔直的斜面上,几百里铺伸的黑砾石齐齐地晃闪着白光。回首天山,整个南麓都浮升出来了,峥嵘嶙峋,难以言状。俯瞰前方的吐鲁番,蜃气中已经隐约现出了绿洲的轮廓。在如此悲凉严峻的风景中上路,心中涌起一股决绝的气概。
我走下第一道坡坎时,回转身来想再看看汉家寨。它已经被起伏的戈壁滩遮住了一半,只露出泥屋的屋顶窗洞。那无言的老人再也没有出现。我等了一会儿,最后遗憾地离开了。
千年以来,人为着让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揣测的。我只是隐隐感到了人的坚守,感到了那坚守如这风景一般苍凉广阔。
走过—个转弯处——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和汉家寨重逢的日子一我激动地勒转马缰。遥遥地,我看见了那堆泥屋的黄褐中,有一个小巧的红艳身影,是那小女孩的破红棉袄。那时的天山已经完全升起于北方,横挡住大陆,冰峰和干沟裸谷相衬映,向着我倾泻般伸延的,是汉家寨那三岔戈壁的万吨铁石。
我强忍住心中的激动,继续着我的长旅。从那一日我永别了汉家寨。也是从那一目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坚守着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觉得它与汉家寨这地名天衣无缝。在美国,在日本,我总是倔强地回忆着汉家寨,仔细想着每一个细节。直至南麓天山在阳光照耀下的、伤痕累累的山体都清晰地重现,直至大陆的倾斜面、吐鲁番低地的白色蜃气以及每一块灼烫的砾石都逼真地重现,直至当年走过汉家寨戈壁时有过的那种空山绝谷的难言感受充盈在心底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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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蒙古草原的纵深处生活了很久。帽沿朝后,衣袍稀烂,歪骑着马,一年洗一次澡。所以我编了一个准蒙古式的民间故事来形容我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方式:
一个放羊小孩,也许是因为忍受不住心里的冲动吧,他朝一座神秘的高高铁门掷出了手里的羊鞭。铁门隆隆开启,小孩走了进去。
而眼前绵延着炎热的沙漠、冰封的雪山和丛生的荆棘,小孩害怕了。但铁门早已闭拢。他只能迟疑举步,踏上崎岖的小径。他走着,想起自己的那一小群羊和温暖的家,眼里涌出了泪。
可能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与文学相遇的形式吧!我们都不假思索地投出了自己心爱的羊鞭,而并未真正洞彻这一举动的含义。
文学,多么神圣和激动人心的字眼儿!我不相信你能找到任何一个领域、职业或者专业能像文学这样;既能尽力创造,又能诉说内心;既能有益于人,又使自己日趋美好;既能最大限度地摆脱干扰、束缚和限制,并满足自己的事业心、责任感,又能最大限度地以个人之力摧枯拉朽、赞美颂新了。或者正是我们承受着的一切,包括特定的时代、环境、历史传统和社会现实,造成了我们今天这种简直可称做“畸形”(褒义!)繁荣的文学局面。
我无法忘却我在生活道路上结识的那许许多多的,遍布在我喜爱的北方广袤大地上,也许语言种族各异而命运相同的人们。尽管我希望告别抒情、使冰山只露出一点在水面;尽管我也许会使笔触变得愈来愈冷峻;尽管我可能刻画这片大地的荒莽并真实地表现这里的苍凉与阴暗——我仍牢牢地记着和怀念他们那动人的美。我心底的感情将永远献给他们。我特别铭记着在我年轻时给予过我关键的扶助、温暖和影响的几位老母亲。所以每当我听到佐田的《无缘坂》时,便总是仿佛看见她们——那蒙古族的额吉、哈萨克族的切夏、回族的妈妈,看见她们正默默地在那条漫长的长坂上缓缓前行,并耗尽着她们微小平凡的一生。
于是我写道:
我是她们的儿子。现在已经轮到我去攀登这长长的上坡。再苦我也能忍受的,因为我脚踏着母亲的人生。
文学正慢慢向我展示出它无垠无际、神秘博大的领域。只拎着根用皮条木棍绑成的鞭子来敲文学之门,简直是开玩笑。对艺术规律带来的惩罚,我寸心自知。我很迟地明白了:何止是思想内容,即便是艺术上(包括艺术形式)的缺残,都能使作品丧失生命。我愈来愈感到那牧羊孩子式的锐气和热情的微渺。我已经开始注意调动一切手段来滋养自己,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和表现能力,但成效甚微。我非常担心这是一种气质、眼光和学习方法上的局限。
那误入神秘世界的牧羊小孩还是向前走下去了,并且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把这集子定性为“寄小读者”,那么,我希望小读者们喜欢。
张承志
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