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用散文的叙述方式记录自己长达16年的旅行观感,从早期的《咖啡苦不苦》、《今晚去哪里》、到写得越来越成熟的《木已成舟》、《漫卷西风》,它们之间没有一以贯之的固定程序和布局,一切似乎都是信手拈来、自然天成。围绕着想说的内容,在形式上突破了游记手法的刻板、老套,以自由、多样的笔触写景、记游;用沉稳、细腻的风格写事、记人,不时还夹杂有对中西文化的审视和品评,文采郁郁,非常现代。
《于是有了一朵玫瑰——陈丹燕寄小读者》陈丹燕的数十篇游记和大量摄影作品。处处洋溢着行云流水般的浪漫情怀;时而流露出突然被击中的深沉感叹。她的作品看不出些许霸气与恣意,有的只是急切想与读者共同分享的哲理思考:结构精致玲珑、话语率直坦诚、意境如在画中。
陈丹燕是一位有着独特视角的女作家,她的文字优美浪漫,带着对孩子们的温柔的关切。
《于是有了一朵玫瑰——陈丹燕寄小读者》选取了陈丹燕的数十篇游记和大量摄影作品。作者在描写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时,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像是在给自家的小孩子讲故事,琐碎、细致,饱含启迪,让人在增长见识的同时,开始思考很多问题。
正如作者所说:旅行是一个人日常生活的试金石。在旅行中,你寻找什么东西,被什么景物吸引,就反射出你在日常生活中向往与缺乏什么。
读完《于是有了一朵玫瑰——陈丹燕寄小读者》这本书,你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走出去,看一看这个美丽、博大、好玩的世界。
缘
重归德国的夏天,我很习惯地找到地图上的搭车中心,我习惯地搭地铁到那里,通常那都是一间不豪华的房子,墙上有德国和欧洲的地图,地图常常被人用手摩挲得有了黑点,仔细一看,那都是旅行者要去的地方:柏林,巴黎,维也纳。穿黑衣的年轻女人或者蓄了长发的年轻男人常常可以同时接几个预约的电话,在这时,对站在屋里的我笑一笑,打一个招呼。我打量着有着年轻人特别的自由和反叛气息的屋子,忍不住微笑,它是我可以介入的德国。
在德国,如果有人开车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他可以到搭车中心去登记;如果有人想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他也可以到搭车中心去登记。搭车中心把他们配在一起,这是一个很是互惠的地方,开车的人得到了一笔汽油费,如果搭的人多,还可以挣一点钱。搭车人只花火车票的零头,就能到目的地,如果搭的人,连零头都不到。搭车中心也收到了介绍费。学生旅行,都到这里来,也许几小时同车,大家也成了朋友,互相留了电话和地址,下一次打电话来,说:“我就是那个一起搭车到柏林去的那个人啊。”
记得第一次我去搭车的时候,是在德国。那天的满目阳光里,满脑子都是警匪片里高速公路上杀人的镜头,那个美丽的春天里,满街的玫瑰里面,新纳粹的大光头,我想着自己的前途,又要少花钱,又要保命,非常熊掌和鱼。这时我看到把头发染得绿绿的高大男人,一耸一耸地去打开汽车的后箱,他就是我的同道司机。我吓得夺路而逃。哪里知道后来一个崩克成了我亲近的人。
重归德国的夏天,我在这里搭车,像回到了前世的家。
有一次搭车去柏林拿葡萄牙的签证,那个葡萄牙领事是个不善言词的好人,以他们国家最快的速度,七天里就给我办好了去葡萄牙的签证。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张签证后来使我经历了一次怪诞的漫长旅行,它像我生活中的一个方向盘,一转,就沿着另一条道路开去了,不能再回头。
那次我搭的是一辆破破的捷达车,装地图和什物的小箱盖老是关不住,像鬼打的一样扑扑地翻出来。搭车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金发的高个子男子。车主是个看上去疲倦的男子,高细的个子,严肃而敏感的脸,脸颊像刀削下去一样平平的,和我的一个熟人黄有几乎非常相似的脸颊,和身体的某种气息,因此我对他并不感到陌生。
开了四小时以后,我们在原来西德的边境附近的咖啡店里喝了一杯热咖啡,休息一小会儿,在高速公路上开快了,就像坐在飞机里一样,耳朵嗡嗡地响。
我们开始聊天。
金发的男孩是德裔美国人,在日本学东方文化,所以他老爱问我东方文化里日本和中国的区别。
然后说到我和车主,马·麦茨。
“我是巴伐利亚广播电台的。”他说。
“我也是,”我说,“我是上海东方广播电台的。”
“我是青少年节目的。”他说。
“我也是。”我说。
“我其实是个自由撰稿人,客串电台节目。”他说。
“我也是。”我说。
金发男孩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要掉出来,他伸手阻止我俩再说下去,然后点着我说:“请问你的生日?”
我说:“十二月。”
麦茨说:“一月。”
男孩叹了一口气:“我的天,全在冬天。” 我和麦茨交换了名片,我们握着手说:“我们得再见。”
给麦茨咖啡钱,他说:“不,不。”
到了秋雨中的柏林,分手的时候,麦茨把我送到了楼的下面。他说:“回慕尼黑我们再见面好吗?我想把录音机拿来,做一个你的采访,你有意思。”
我说:“好。”
他说:“这星期你在柏林做什么节目发回上海?”
我说:“就是你啊,就说我如何搭你的车,搭到一个和我如此相似的人的车。世界真是奇妙。”我看到麦茨的眼睛在柏林的夜雨中闪闪发光,刹那间,我对这个人产生了亲切而隔绝的感觉,仿佛落花流水。
等在慕尼黑重新和麦茨相见在咖啡店里的时候,我们都高兴地笑脸相迎。
麦茨说:“如果有空的话,我带你去看一些小村子,你会喜欢。”
那时我已经历了葡萄牙的旅行,身心疲惫,只想回家。我说:“没有时间了。”
我们喝咖啡,说话,工作,怀念中国,记者的机敏与好奇,我似乎又回到一年前的雪堡。可我没有时间了。那是很愉快的下午。然后,在咖啡店的门口,我们说再见了,看有没有缘过干山万水再见。
回到上海以后,德国的邮局送来的麦茨的采访录音,中国邮局送去了我的节目录音:德国公路的搭车经历。在那盒录音带里,我向我的听友说了德国的搭车中心的通用电话号码:19444。
在德国的大学里,一般用不着这个电话,在大学的布告栏边,总有一个分了许多小格的大木箱,里面有许多小纸片,写了有车的人要去的地方和他的电话,也有的是写了想搭车的人要去的地方和他的电话,想去搭伙的话,从纸片上撕下一条电话号码,打电话去就好。在弗莱堡大学的那个木箱子,在黄昏的天光里面静静张开,那里面的一张张小纸片,像一个个未知的故事。
P33-36
我希望你是一个纯真的孩子
年轻的孩子:
当我决定要把我在旅行中写下的感想对你说的时候,我想起来的,是许多年以前我的感受。许多年以前,我像你一样的年轻,生活一样的缓慢,让我不耐烦,我盼望着有一天到遥远的地方去,当我背着中学课本往家走的时候,我希望能像乌一样飞起来,高高的,远远的。
那时候,我是多么向往遥远的地方啊!
像你现在一样。
我长大了,开始有机会旅行了,因为我成了一个作家。我的书在日本出版,所以我去了日本;然后我去了德国;因为我的书在瑞士出版,所以我去了瑞士,然后,我去了法国;因为我的书在奥地利得奖,所以我去了奥地利。把国外出版的版税加起来,我去了西班牙、葡萄牙、俄罗斯,然后,是美国。工作、旅行和演讲,我看到了广大的世界,不同的人。有一天黄昏,在葡萄牙北部的大西洋边上,我望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发现我已经绕着地球旅行过一圈了,在美国纽黑文的海岸边,我也看到过太阳从这一边落到大西洋里啊。
在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浪迹天涯的,从来没有。可是,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生活中到底会发生什么,对吗?我有的一切,我想将来你也会有的。我也和你一样,是在和平的年代里长大的孩子,渐渐在旅行的路上,使自己成熟起来了。
所以,请你看看我的生活吧,看看我在旅行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什么,听到了一些什么,有什么样的故事。我爱旅行,爱一个人走在欧洲的老广场上,听别人唱歌,吃一个冰激凌,好像变成了一只自由的小鸟,可以飞,可以停,也可以一只脚伸着,在地上扑扑地跳。我知道自由自在、浪迹天涯也是你的梦想,我几乎能透过我的方格子的稿纸看到你眼睛里的热烈的神情,就像许多年以前的年轻的我一样。我怎么能不愿意把我所经历的故事说给你听。就像说给从前的我。
请你不要把这些故事当成孩子说给孩子听的,或者大人说给孩子听的,这是大人说给大人听的故事,我说给你心里的那部分渴望将来的心愿听的故事。那是将来里面的美好的部分,自由、遥远、美好,因为抒情,还带着一点点感伤。
旅行并不是游山玩水,而是用一种超然于生活的方式来感受生活,认识自己。有时候,人得从世界不同的人的眼睛里才能认识自己。认识了自己,才真正成熟了。
我亲爱的年轻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能真正看懂我写给你的这些故事这些人。我想起自己的小时候,那时我不懂许多事,这是自然的,但我总是把我不懂的事,点点滴滴记在心里,我是指那些我依稀感到里面有某种意义的事。我记着它们直到长大,就像一个人总是记得那些马上就该猜出来,可就是猜不出来的谜语一样。然后,我一点一点开始懂得它们。那时候,。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在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自己理解世界的眼光。
我就是希望着,有一天你也能怀着一些谜语长大,我在这本书里给予你的,还带着一些幻想,然后,你的岁月帮助你一一解开。那时你会想起这本书,并想起我来吗?那时候你长大了,而我已经老了。也许我坐在一张大藤椅里真正有空仔细整理我的旅行照片,不再像现在这样胡乱把它们插进相册里就算了。我会在每张照片下面写下自己的体会和感受,总结我年轻时代的经历,想起许多年以前,在波兰的那个美丽的夏天,我有一朵瘦小的红玫瑰。也许那时你正走在你的欧洲旅途上,手里拿着属于你的一朵红玫瑰,想到这些,我的心变得很柔软。
希望将要读这本书的你,是个痴情的孩子,是个单纯的孩子,是个内心充满了幻想和柔情的孩子,是个真正天真的孩子,我是多么希望和这样的你在书上交谈啊。
开始历练我的人生以后,我发现世上的人是不同的,不同的人有着很不同的生活。人和人的生活目标甚至都是不同的,没有痴情、没有幻想、没有柔情的人也能度过他不错的一生。对一些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事,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不必要的。
没有幻想,对生活来说并不很要紧,只是,只是对一颗敏感的心来说,太可惜了。
而是否富于幻想,也许你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决定了。我以为它几乎是一种天赋。只是这种天赋的东西,有时会让你的心那么焦渴,那么忧伤,那么寂寞,然后,那么的渴望遥远的地方。
让我来跟你谈谈吧,谈谈那遥远的国度、国土,谈谈黑发的人、红发的人、亚麻色头发的人、金发的人。要是我看见了你的内心,有金色的小火苗在无声但热烈地跳跃着,燃烧着,我们就来谈谈吧。
年轻的孩子,让我们离开这里去远方。
陈丹燕
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