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总是美的。穿红色大衣高跟皮鞋的女人头上插满了花,脸极白腮极红没有笑也没有哭,完全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几乎跌跌撞撞地被人扶着下车往新家里来。鞭炮声响起来,遍地的红撒在大雪地上。他们从中午开席一直到傍晚,院子里的灯亮起来,猜拳的声音此起彼伏,后院的水井,铁桶哐哐当当下到井里去的声音。不断地洗锅倒油,响起爆炒的声响,呛人的干红辣椒和大葱在油锅里爆开是每一道菜的前奏。砖道上来来回回,撩起棉门帘进进出出,大门顶上那盏白炽灯是最大的瓦数,散出极白的光来,好像新娘子苍白的脸。这是个貌美高大的女人,眉毛细长而弯,略略低着头,坐在最里间的卧房里。
到处都是“囍”字,被子是大红大绿的龙凤呈祥,是娘家的陪嫁,缝被子的时候她娘抱怨,差一点儿到头线就不够了。是不吉的兆头。她不会往心里去,不过就是针头线脑的事情。快要结婚的人显出倨傲的表情,是独立的人了,在另一座属于自己的屋子底下进进出出,全由着自己的心意。新郎是当地一霸,带领八个兄弟打下河谷里一座小岛,每年夏天在那里淘金,没有人能靠近那座岛,睡觉的时候铁锨和镐头也是放在帐篷里面就手的地方,开头那一年打了多少群架,最终没有人再敢来觊觎这座沙金极丰富的河中小岛。九匹狼的绰号无人不知。他是老大。
戴蛤蟆镜穿牛仔裤骑嘉陵牌摩托车,在柏油马路上一阵风似的出现。不外乎是把淘来的沙金用小玻璃瓶装着,去到银行里换出钞票来。大家习以为常,看着这样的背影生出绝不是鄙视的情感,那情感里竟然有“伟大”二字。江湖上是说话算数的,极亲民。有仰慕的人到家中拜访,不拘老幼都是摆开酒肉边吃边聊的。这样的人物娶了怎样的女子回来,终是一件值得说来听听的事情。
新娘子是供销社的营业员,手儿白白,脸儿白白,初中毕业就凭着姨夫是县长司机的关系得了千人求的指标站在了柜台后面,和老营业员一样,已经拿起了毛衣针娴熟地没人的时候就利索地织几针,见着来了人,就把针头往后拨拨,防止掉线,平着脸迎着人,拿一沓手帕任着他们挑,铲起几块糖放在秤盘上,花布扯开用黄色的木头米尺翻着跟头量出来,剪刀剪个小口,刷地扯开。没多久传出了“冷美人”的绰号来。她听了依然平着脸,没有觉得就是个美名,也没有就觉得叫错了的委屈。
他当年一定是从小岛上回来慕名去找她。她依然平着脸,不说话,拨拉算盘很是利落,棉线手套,胶鞋,高梁怡软糖,伊犁特曲,林林总总,她的算盘珠子的声音好听得像山泉滚动下来。不过是三两月的时间,她便也答应了,更加倨傲,过去清冷冷的平正里多出了娇艳的气息来。压寨夫人,有人底下笑着说。
新房一砖到顶,院子两边辟出花园和菜畦,果树少不了。新娘子苍白的脸若在夏天可以坐在花园的旁边晒着太阳织毛衣,那时候也许就要有小孩子了,肚腹高高,缓缓地走动,在红砖道上。他从小岛上回来,卸下肩头的铺盖卷,胡子拉碴地推开他家的大门,他的妻子的身影在窗玻璃那里一闪,很快地迎出来。
到了第二日,新娘子也就是旧娘子了。她在清早披着红色大衣,那上面似乎还沾着鞭炮红纸的碎屑,提着垃圾桶去巷子尽头的垃圾站。下了一夜的雪,她走得吃力,神情里看不出有过什么大欢乐和极称心的理想得以实现的满意。那个男人一定还在睡着,一夜的酒宴,可以想见这个男人的脸铁青而疲倦。
没有听说哪个人会淘金很多年,一直淘下去是不大可能的。原因有二,一是淘金也是打一枪换一炮的活儿,一个地方总有淘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换地方要重新打江山,总是没有那么容易。二是血性极强的那几年一过人就不再有激情在荒岛上挨着蚊子叮牛虻咬这么枯燥地干下去。所以终于有一天他上岸来不再做淘金人了。
他不淘金了之后在大街上开了家歌舞厅,放迪斯科音乐,费翔的歌,邓丽君的歌,五彩的可以360度旋转的灯每夜转得欢畅,舞着的影子仿佛这是怎样的盛世年华。他抽着烟,头发留长了,略略烫过,与一些人热烈地打招呼,拍着肩膀,对着耳朵说话,像是有大宗的买卖在等着他们,而他们就要有更大的发达。
终于有一天,这个不再站在柜台后面织毛衣的女人说话了。她说,他打我打得好狠,你看我的胳膊。她撩起衣袖,那里有青有红。她的眼圈也红了,眼泪水一直在涌。而大家本来以为等来的会是她的肚腹高高,在自家的院子砖道上慢慢走动的画面。
她说的话和她身上的伤痕很快传遍了整个县城。
离了?
离了!P1-3
一个在阿勒泰山脚下长大的女孩,最终没有跟着额尔齐斯河向北,而是从布尔津出发一路向东,从阔大沉寂走向喧嚣纷繁,于是,世界在她心里,在这些“用树枝划写的文字”里合二而一。
——李锐(著名作家)
我们的生活中没有空白,那些通常被称为空白的部分,只是个人生活事件之间意味深长的间歇。阅读张好好的这些文字,我更深地理解了这一点。
——李洱(著名作家)
张好好:天青色与洋红的散文家,里面有玫瑰、葡萄干和香葱的碎碎的末。
——车前子(著名作家)
张好好要我写序。现在,我打开电脑,把序的结尾先写出来:
这是一个好女人,到世界上,就是来做好女人的。
说怪,也不怪,我和张好好交往多年,知道她是诗人,也写小说和散文,但收到她《最是暖老温贫》——部准备出版的散文文稿,还是惊讶,好像明明看着一棵樱桃树,树上,忽然长起冬瓜。
张好好的散文像冬瓜,敦敦实实,说一不二,有种憨态。憨态可掬。我从没觉得熊猫憨态可掬,我只觉得冬瓜憨态可掬。如果你们认定憨态可掬的是熊猫,那么,我刚才那句话也可以是:好像明明看着一棵樱桃树,树上,忽然长起熊猫。
周作人曾把几位作家的散文比做橄榄、西瓜什么的。废名的散文像橄榄,涩而回甘;冰心的散文像西瓜,众口日甜。这个暂且不管。管的是比喻总也好玩,因为在我这里,去年夏天我吃了几百斤西瓜,没吃到甜的,也就是众口日甜在我这里,是单口日酸。西瓜不甜就有酸味。或者说对甜的反应不一样,去年夏天我吃到的冬瓜倒是甜的——有种淡淡的甜在敦实的健康的气味之中。这是我对张好好散文的整体印象。
说张好好的散文在橄榄与西瓜之外,供应冬瓜,这有点夸大事实,在我看来,著名山东籍散文作家的散文,都有冬瓜样。王统照的散文有种淡淡的甜在敦实的健康的气味之中,是冬瓜吧!李广田的散文有种淡淡的甜在敦实的健康的气味之中,是冬瓜吧!吴伯箫的散文有种淡淡的甜在敦实的健康的气味之中,是冬瓜吧!忆明珠的散文有种淡淡的甜在敦实的健康的气味之中,是冬瓜吧!只是现在种冬瓜的越来越少,改种西红柿了;而张好好传承这个传统——散文写作中的地方品格会在深处成为抽象的形式,于字里行间荡漾出人情世故。诗歌或许是用来反抗人情世故的,小说或许是用来创造人情世故的,散文或许是用来荡漾人情世故的,荡漾得越厉害,散文味越浓。而地方品格正是荡漾的暗物质。
写到这里,我自问一句:“那么老车,你是什么呢?”我写散文,在两种瓜果之间折腾,有时候是水红菱,有时候是新西兰奇异果,译成汉语,就是中华猕猴桃。
张好好在《暗物质》里写道:
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窗帘背后的核桃夹子,陌生的,不知从前归属于谁,突然掉下来。
写作说到底,是与前世有关的,是与地方有关的,在一个作家那里,无非“突然掉下来”而已。嘘,我们要轻点。
千岛酱:肉桂色的沙拉酱,里面有香叶、洋葱和酸黄瓜的碎碎的末。
这段话写好先放在这里。
《奢侈》是这样开头的。这个开头多好,当初我见到后就想在我序里模仿一下: 张好好:天青色与洋红的散文家,里面有玫瑰、葡萄干和香葱的碎碎的末。
这段话写好先放在这里。
哪知道一放下,再拿起来竟然是冬瓜了。
我几次见到张好好,就想把她高高地贴到大门上,最好是朱红色的大门。张好好简直就像一张年画,不是说她喜庆,是说她鲜艳,她就是穿着低调简朴,气质也是鲜艳的。鲜艳之人写鲜艳之文,她的文字是鲜的、鲜活的,她的想法是艳的、艳丽的。
在拿起冬瓜之前,我想到她散文的一些特点,首先是“年画”两字:
河边的桃花铺天盖地,对着圆满的月亮,那个四月的春天……
张好好的散文有饱满的轮廓线,在这个轮廓线中间,她又孜孜不倦,她细致地填色:
藕粉或者葛根粉,在很深的夜里,感到肠胃空虚,而窗外是冰凉的雨,冲一碗来喝,很有趣味。要用那种孩子吃饭常用的小铁碗来冲,真空隔层,所以保温。热热烫烫,敦敦厚厚,有淡淡植物根茎的清香。可以搁在床边,看书的间隙,端起来喝两口,不怕有汤水淋出。糊涂却又清爽,是淡淡甜蜜踏踏实实暖人肺腑的东西。二哥特特送我葛根粉时似乎已经看见我喝它的温馨画面。所以笑眯眯的,那份欢喜,感染着当时的阳光和空气。喝的时候自己也变得小心而娇气了。执着汤匙的手,嘬着嘴尖的唇,都变得娇滴滴嗲兮兮。似乎自己是一个极其要爱护的小宝宝,世界完全地属于我,而我只需要在一个小屋子,看好看的书,或者空想,目光所及的吃食,以某一种吃法送入口中,然后就是踢踏着拖鞋安心地走来走去做宅女。这是我在周末休息日夜晚的一个画面。
“要用那种孩子吃饭常用的小铁碗来冲”,张好好的细致,真是行家的细致呢:
今日阳光甚好!秘制一盆家传的西红柿鸡蛋面,是以慰藉消逝的缱绻。
于是:
用一个敞口的大汤盆盛起端上桌。上桌前撒带绿叶子的葱花和香菜。红红绿绿,汤味沁人心脾。
最后:
我也很伟大,用这样简单的饭饭征服了你。
有时候,我读着读着,觉得张好好的散文又像油画。她散文里的阳光,像印象派笔端金光闪闪的细节。
张好好的散文,敦实,健康,鲜艳,积极。有时候,她也是很忧伤的:
她很老了,但是她有一只猫。
这是《最是暖老温贫》中一篇散文的题目。
这篇序的开头应该是这样的:
张好好:天青色与洋红的散文家,里面有玫瑰、葡萄干和香葱的碎碎的末。
这篇序的结尾应该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好女人,到世界上,就是来做好女人的。
是为序。
2013-02-26,下午,目木楼
张好好的散文《最是暖老温贫(下午茶)》像冬瓜,敦敦实实,说一不二,有种憨态。憨态可掬。
《最是暖老温贫(下午茶)》是散文集。这些细微的感觉记录下来,当他在某一天回到地球,也便知道她这一生是怎样度过的。那些隐秘的往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来分享。她坐在夕阳映照的沙滩上,抱着膝盖,这美而丰饶的星球,无处不在的光感,这光是由牵念和爱的慰藉组成,她也就坦然而喜悦地继续着她的存在,并用着多少年前他们用树枝写划的笔法,写下如许潮湿温柔的字句,在每一个月亮悄然升起的夜晚。
李锐、李洱、车前子,一致推荐。
张好好的散文像冬瓜,敦敦实实,说一不二,有种憨态。憨态可掬。
张好好的散文有饱满的轮廓线,在这个轮廓线中间,她又孜孜不倦,她细致地填色。她散文里的阳光,像印象派笔端金光闪闪的细节。
《最是暖老温贫(下午茶)》是一本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