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从音乐学院休学的第二年,休学的原因是我在一星期里被发现有三次试着用刀子割破自己的喉咙,可他们错了,事实上有五次。
我厌倦了机械地连续几天都在键盘上弹着同一支曲子,既然人已经发明了机械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需要人的手指在钢琴上来回弹奏?我木然地听着老师用“旋律中充满灵魂”这类华丽的辞藻来评点每个人的弹奏。充满灵魂吗?我冷笑。怎样就是感情生动?怎样就是感情贫乏?只是信口说说,都是一样的,充其量就是不出现指法错误罢了。
曾经最重要的东西原来完全没有意义。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发现自己的生活一无是处。“好没用啊。”我常常摸着自己的脸说。
生活在音乐学院光鲜亮丽的人群之中,每天无数色彩斑斓的风景争着抢着涌入我的视线。在那些明亮的光环面前,我低下头,听着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很累。
这样的我在某一天早上因为走神,不知为什么走到了舞蹈系的楼层。在路过楼梯转角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我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却在下一秒迅速清醒,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我还记得那一刻,我看到了那样丑陋的自己,丑陋到只想消失掉,只想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抠掉自己的记忆,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在这个到处流动着绚丽光芒的世界的映衬下,我仿佛变成了一只满身灰暗和肮脏的潮虫,只配待在自己阴暗潮湿的洞穴中。
我像是一只怯懦的鬼,害怕光亮,害怕声音。房间的窗帘换成了最遮光的黑色布料,厚厚地垂落到地上。家里的电话线也全部被拔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晚上、什么时候是白天,而这对我来说事实上并没有意义。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墙角,坐累了,就站起来走到床边继续坐着,在床边坐久了,就走到门边。有时那些曾经弹过的曲子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旋律干枯而空洞,我像鸵鸟一样把自己的脑袋塞在枕头下面,但它们仍像咒符一样不急不慢地流入我的耳朵。
我的房间在我从学校回来的一年中从未打扫,却出人意料地干净。只是在床边放着一堆治疗抑郁症的药和很少量的安眠药片,墙角摆放着几只毛绒玩具,它们有着和善的笑容。在我住进这间屋子之前,我妈就小心地收走了房间里所有尖锐的东西和绳子,每天放在门前盛饭菜的盘子也是摔不碎的木质盘,勺子柄的尖被小心地磨掉了。
我用拇指小心地抚摸着勺子柄被磨平的地方,心里感到一丝愧疚。我不再想死,当初会产生那样的想法是因为外面的世界让我感到害怕,世界越华丽就让我感到越卑微,卑微到不想再存在下去。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事了,不是么?一个人待在这里让我感到很幸福,是的,很幸福。
很黑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看见。
很安静很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用听见。
真的是抑郁症么?我常常怀疑这个问题,因为我是那么容易满足,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我就会感到安心和幸福。每天睡得很香,吃很多东西,睡觉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唯一一次歇斯底里是我爸扯着我的胳膊想要把我拖到外面去,凶巴巴地冲我说:“你给我出去!到外面去!”然后一把拉开窗帘。我在那一瞬间像失去控制一样大叫一声,钻进桌子底下,紧紧缩成一团。我害怕了,那一刻的我仿佛是被暴露在阳光下的细菌,有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要被杀死了,要被杀死了,我这样想着,躲在书桌底下不停地发抖。
那天他们打电话请来了苏暮。她爬到书桌下面和我一起坐了很久,直到我不再发抖,她就轻轻抓住我,把我抱了出来。我看着我爸自责的脸,把头埋在膝盖里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苏暮说得对,以后没有人再敢逼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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