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进百年
在数千年中国历史上,很早就发育成熟的农耕经济不仅保证了民族的生息繁衍,也使中国文化表现为农耕文明的累积。高度发达的皇权和完备严密的专制体系,使政治成为中国社会统摄一切的权威,也对千百万民众造成了最酷毒的戕害。以亲族血缘为基础的宗法原则贯穿于各个社会等级,使伦理道德成为国家、群体和个人行为的最高准则。
这一切,勾画出中国社会的基本轮廓。今天的人们习惯把秦汉以来的中国社会称为传统社会,表明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段里,中国社会维持了相对稳定的结构体系,保持了一种恒定而缓慢的演变状态。
当历史的长河流淌进19世纪的时候,变革的时代才真正到来。
千年流变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按照人们职业、身份的不同,大致可以分成士、农、工、商四种人。以劳心为业、作为官僚阶级后备队伍的读书人地位最高,以农耕为业的农人其次,操持工商谋生者,社会地位最低下。职业等级的进一步细分,体现在民间对于九流——各种社会行业和角色的描述上。不过,他们对各色人物的排序与上层社会公认的标准多少有些不同:
上九流:
一流佛祖二流仙,
三流天子四流官,
五流公卿六流相,
七买八卖九庄田。
中九流:
一流举子二流医,
三流地理四流推,
五流丹青六流相,
七僧八道九琴棋。
下九流:
一流修脚二流头,
三流娼妓四流游,
五流吹手六流轿,
七奴八婢九茶壶。
——《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天津卷
各色人等纷纷纭纭的活动,构成了中国民众纷繁而形态各异的生活面相,也构成了他们的得意与失意。在传统社会中,四大得意之事是:
久旱逢甘雨,
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
金榜题名时。
四大失意之事则是:
寡妇携儿泣,
将军被敌擒,
失恩宫女面,
下第举人心。
——《古谣谚》卷八十五
在中国,以力田为业的农民始终占人口的绝大多数,他们的生存方式构成了社会流变最主要的内容,也决定了中国社会基本的轮廓和色调。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简单再生产中,农人们相信世界是恒久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春种秋收的稼穑功夫中,他们懂得了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农耕文明成为我们民族精神与性格的基本依据。几千年漫长岁月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少有改变,同样的故事被一再重复。在歌谣中,他们如此描述自己的生活:
乡下农人,田内存身;
一双泥腿,满身汗淋。
终朝劳苦,忘却时辰;
直至日落,始得暂停!
三季巴巴,惟望冬临,
黄烟一袋,闲话收成。
乡下农夫,田内去做;
终朝乐少,满身汗多。
忘却时辰,不知辛苦;
直至日融,始得归窝。
春耕夏耘,秋收其果;
倘得年丰,一曲山歌。
——《民间歌谣全集》
对田间劳作生涯的感叹,饱含着几分无奈,又可见对土地的深深眷恋和对生活的一丝自得。在小农经济时代,无缘进入社会上层的人们,把种地看做是最可靠的职业。有谓:
著衣看家当,
吃食看来方,
种田钱,万万年;
做工钱,后代延;
经商钱,三十年;
衙门钱,一蓬烟。
——《绘图童谣大观》
历史上的中国社会,虽然战乱频仍,灾荒不断,但以家庭为基本生产单位的小农经济,仍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在某些政治安定、风调雨顺的年代创造出较为丰富的物质财富,辛苦劳作的民众,在某些时代也有机会获得温饱有余、相对安逸的生活,这使得乐天安命始终是民众基本的精神趋向。有的时候,这种满足感表现为一种闲适与无所求的生活态度:
小棉袄儿,紧身靠儿,
稳垂家中不出门儿,
吃饱了,捡泡粪儿,
逢五排十,赶个集儿,
闲来了,没有事儿,
去到庙台儿听讲古迹儿,
就便是大皇帝,
不如我们庄稼人儿。
——《民间歌谣全集》
不过,倘若我们把这看做是农村社会的常态,也许会对民众的生活产生误读。换个角度看,农人的这种叙说其实仍然不脱理想化的痕迹。安逸的时代毕竟是少数,在现实中,农人的生活同样充满得意与失意。令他们焦虑的是:
小孩没有奶,
放羊崩了群,
黑夜迷了路,
炕上有病人。 令他们欢悦的则是:
天旱下透雨,
家里盖新房,
绝户生儿子,
光棍做新郎。
——《风俗通》
P44-48
导言:属于民众的记忆
相信大家打开这本书的时候,多数人都会想起那首充满亲情的江南童谣: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
又有团子又有糕。
……
在这一刻,清脆的童声从耳边飘过,宛如初夏晨曦中一束明丽的阳光,透过河面的氤氲和树影的婆娑,照射进我们最深的那一层心田,恬静而温和地抚慰着我们的灵魂。
它让我们想起从前的日子,那种为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重复,但却永远不曾写进历史教科书的日子。多少年了,我们在这种乡土温情中长大,又把这种温情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它延伸了我们的生活,也延伸了属于大众那绵长的记忆。
让我们走进民谣,打开这一段记忆。
以娱乐为主题:文学意义上的民谣
我们熟知的童谣,其实只是民谣的一部分。在一般的文学意义上,通常把流行于民间、由民众口耳相传的短篇韵文称做歌谣,其中能唱的是歌——诸如民歌、儿歌;另一类不能唱只能说的是谣——诸如民谣、童谣,童谣往往又被包含在民谣里。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我们可以给民谣下一个文学上的定义,但事实上,谣与歌之间经常很难划定一个具体的界限。
民谣可以被看成一种文学,但却不能用传统的文学经验来衡量它的长短——在传统的士大夫眼里,学术与文章或者是延续道统的载体,或者是经邦济世的工具,无意义的民谣显然不合乎这一标准。因此,一般读书人对于民谣,大多视之为鄙俚芜杂。曾经倡导了新乐府运动的大诗人白居易,把自己的诗歌定位为抒发民众与社会的疾苦,以贩夫走卒能够吟诵而欣慰,但即使在他耳中,乡野与市井之音也不是清雅可听的:“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这里所表露的,不仅是知识阶层对民众文化的鄙薄态度,也反映出文人趣味与民众精神世界的隔阂。以知识传承者和创造者自居的士大夫,把劳心与劳力视为一道天然的沟堑,不屑于承认文人世界之外任何文化产品的价值,借此来维护他们对知识的垄断。在文人的话语霸权下,作为乡土社会朴素意识的民谣无从登上大雅之堂,只能长久地附着在街头巷尾,以其原始的形态作为民众生活的点缀,在岁月的侵蚀下循环往复地经历着自生自灭的轮回。
民谣并不是依据严格的文学规范打造出来的精神产品,也远非一种精致的和成熟的艺术。就文学角度而言,民谣讲求的主要是两点:趣味与音韵。民众在生活中任意撷取片段的内容,觉其琅琅上口,又满足了某种特定的情绪需求,就成为约定俗成的诵读词句。本性上追求趣味的民谣,是大众闲暇时的娱乐品。具备了趣味,也就具备了流传的基本条件。正如风雅唱和之作是文人的玩物一样,民谣事实上是民众的玩物。
清末民初,北京有一首以地名连缀而成的民谣:
东直门挂着匾,界边就是俄罗斯馆;
俄罗斯馆照电影,界边就是四眼井;
四眼井不打钟,界边就是雍和宫;
雍和宫有大殿,界边就是国子监;
国子监一关门,界边就是安定门;
安定门一甩手,界边就是交道口;
交道口跳三条,界边就是土地庙; 土地庙求灵签,界边就是大兴县;
大兴县不问事,界边就是隆福寺;
隆福寺卖葫芦,界边就是四牌楼;
四牌楼南,四牌楼北,四牌楼底下
喝凉水;
喝凉水,怕人瞧,界边就是康熙桥;
康熙桥不白来,界边就是钓鱼台;
钓鱼台,没有人,界边就是齐化门;
齐化门修铁道,南行北走不绕道。
——《北平歌谣》
把它看成是当时北京状貌的述说,自然可以。但仔细体会,它并不是要把这些地名展示给别人,不过是把人所共知的东西,串联成一段琅琅上口的韵文。
就其本性而言,民谣是一种无意识的娱乐,是个体或群体在无意识状态下自发生成的韵语。纯粹的民谣,很少会预设一个功利性的目的,绝大多数的民谣不是被“创作”出来的,而是在不知不觉间从生活中浮现出来的。它的形成和流传是如此自然,毫无做作之态,在人们还无从察觉之时,它就已经浸润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对于民众而言,民谣是表达情趣最常用的工具,无所谓内容或者意义,甚至也不需要具备基本的逻辑,只要有声调,读来顺口有趣,大家喜欢吟诵就行。比如这首童谣:
一二三四五,我要学打鼓;
打鼓怕使力,要学织斗笠;
斗笠孔孔多,要去学补锅;
补锅难得铲,要去学补碗;
补碗难钻通,要去学端公;
端公难跳神,要去学女人;
女人要做鞋,要去学秀才;
秀才难教书,要去学宰猪;
宰猪宰不死,生了白胡子。
——《歌谣》卷二第十五期
民谣有其形成的场景和流传的条件,但与这种场景或条件往往只有简单的联系,甚至毫无关联:
天上一把镰,
下来是你娘。
天上一把刀,
下来卖切糕。
——《歌谣》卷二第二十期
正话反说是娱乐性歌谣中常见的一种形式,这种歌谣的吟诵就是为了带来愉悦:
听我来唱扯谎歌,
风吹石头滚上坡,
走时看见牛下蛋,
转来又见马长角,
四两棉花沉了水,
一副石磨漂过河。
——《中国歌谣集成》甘肃卷
又如下面这首河北歌谣: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拿起门来开开手。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被砖头咬了手。
——《歌谣》卷二第八期
这种说颠倒话的歌谣,意义就在于有趣。民谣的娱乐性,主要就来自于它与生活毫无距离、真切生动而不乏诙谐的语言。有时,它会叙述一个有趣的故事:
一个老儿本姓顾,
夹袖夹的土机布,
手里提的麻油醋,
望见一个鹰捉兔。
飞掉鹰,溜掉兔,
少掉布,泼掉醋,
回去告诉老婆被她打屁股。
——《中国民歌千首》
“命里穷,注定穷,拾着黄金会变铜。”千百年来,中国民众虽然始终没有摆脱艰难困苦的生活,但这并不能扼杀生命本身对欢娱的追求。在劳作的闲暇,他们以游戏的态度看世间万物,人生纷纭,看自己,也看别人。这里有面对滑稽世相的戏谑与作乐,也有豁达中透出无奈的自嘲与幽默。
自嘲与嘲笑他人,是娱乐性民谣中最常见的内容:
做一梦,真可笑,
扛着铁锹跟镐头。
一出城,往南跑,
跑到荒郊野外,
又把土来刨。
一刨刨出元宝窖,
珊瑚子二丈高,
还有珍珠和玛瑙。
要置房,怕火烧,
要置地,怕旱潦。
要买人,怕逃跑。
要放账,没有人保。
思想南柯梦,
拿着黄竹竿烟袋当金条。
——《民间歌谣全集》
把自己作为嘲笑的对象,使人们能够暂时忘却生活的不如意,卸下生命所承受的重负,享受片刻的精神欢娱。实际上,这些自我嘲弄,从来都不是出自于个体的情感与经验,而是集体的共同体验,这正是它能够引起大众共鸣的心理基础。
以他人为嘲讽对象的民谣,尽管时而杂有鄙薄之意,但大体上也可用同样的眼光来看。比如对麻子、对秃子的嘲笑:
麻子麻一颗,
我是麻子的哥。
麻子麻一点,
我是麻子的爹爹。
——《歌谣》卷三第十二期
小秃子,上庙台,
拾个秃大钱,
买个秃烧饼,
秃子吃,秃子看, 秃子打架秃子劝,
秃衙门,秃板子,
单打小秃子屁股眼子。
——《歌谣》卷二第十二期
产生于乡土社会的民谣,其实并不一定需要意义,无论是自嘲,还是嘲弄他人,似乎更应该看做是无恶意的玩笑。正是在这些口头游戏里,民众得到了精神上的愉悦和心理上的放松,这使民谣成为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调剂品。作为民间文学和大众精神生活的一种形式,民谣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它的娱乐性。
相信大家打开这《百年记忆:民谣里的中国》的时候,多数人都会想起那首充满亲情的江南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又有团子又有糕。……在这刻,清脆的童声从耳边飘过,宛如初夏晨曦中一束明丽的阳光,透过河面的氤氲和树影的婆娑,照射进我们最深的那一层心田,恬静而温和地抚慰着我们的灵魂。
它让我们想起从前的日子,那种为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重复,但却永远不曾写进历史书的日子。多少年了,我们在这种乡土温情中长大,又把这种温情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它延伸了我们的生活,也延伸了属于大众那绵长的记忆。让我们走进民谣,打开这一段记忆。
《百年记忆:民谣里的中国》由田涛所著。
谣与歌之间很难划定一个具体的界限,田涛所著的《百年记忆:民谣里的中国》以歌谣为主体材料,以竹枝词、民歌、民间小曲、文人诗歌等其他材料为辅,勾勒民从众记忆中的百年中国世相,捕捉和展现民众的生活细节及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