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 星期五 晴
一清早,永达[即自永达,日记中另有白永、白sir、白蛇等称谓]、挺章[即郭挺章,日记中另有阿挺、郭、飘、片儿、挺挺等称谓]、之琳和我四人就向城里跑,准备去看“中电剧团”上演的《大地回春》。急急忙忙跑到国民剧院,不卖票,上午招待军人,空跑。这对我倒不怎么失望,一学期来心平静得很,没有一点激动,一切的所谓戏剧也对我没有一点吸引力量。也许这种平静是一种麻木。
回过头来,到春熙路碰见出殡,好久没有看见大出丧了。这不知是哪一位有相当高地位的人死了母亲。过去一代的人对母亲死了,纵倾家亦必大事铺张地闹热。现在我们说“时代变了”,所以当儿子的乐得又接受新的口号主张薄葬了。然而不论厚葬薄葬,在这上面表现的是社会要这样呀,而不是真心地在哀悼纪念他的母亲呵!
这种新式元旦虽现在还没有打进中国人的生活习惯的圈子里,但究竟今天放了假,为了“元旦”大家也应当高兴高兴。所以今天同寝室的也就高兴起来了。下午我们一道到武侯祠。这还是我前年来过的。虽与我们相隔咫尺,方然却没有机会来。重来此,一切如旧,唯觉得苍老一点了。
刘湘不能不说他是一世枭雄,在四川独创了一个局面不是容易的事。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去看他的坟墓。说一个墓地,规模则大矣,但里面布置安排却死板得很。现在大家又不知怎样崇尚起中国的古代建筑起来。所以房子的角总是翘的。一切硬要装上一点古式的东西上去,这坟地也当然是要带点古风古昧,才会令瞻仰者望见古式的建筑,而把祭供在里面的人神化起来。但是,他们忘了还有历史咧。
墓地左侧就是甫澄中学,此中学的环境建筑在这儿倒也不错。运动场上有秋千,好久不玩了,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玩。连我们也在梭板上爬上爬下。我身体日渐衰弱了。在荡秋千的时候,心跳得厉害得很,荡得高一点,手就发抖。这怎样可以让它长此下去!夫子[即方然,本名朱声,日记中另有声、然、米法等称谓]的身体更坏,稍稍运动人就不支了。我们只好回到武侯祠休息很久。
朋友们在假期中,围坐在一起,随便谈谈,这是最愉快的事情。在武侯祠中,永达谈着一个姓白的如何“官运亨通”,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的声色言貌表现无遗。挺章谈着海,他是在海边长大的。我为什么不谈呢?我只有沉默。
夜晚读了一会书,心情不大定。把方然译的雪莱的《论爱》,找出原文校读着。我被雪莱的深幻的力量吸引着了。他说:
你到底要知道什么是爱吗?它是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当我们觉着自己心灵底空灵而想在别的事物中唤醒交流的经验时,它就使我们为我们自己以外的而思索,而恐惧,而希望。
他又说:
没有它,人类为它所统治的心灵将永得不着安息。所以在孤独中,在荒凉的土地上,当我们周遭虽麋集着人类但是得不着同情的时候,我们就爱花、爱草、爱水、爱天空。春天叶子底飘动,蓝白天空,这些都会使我们发现到一个与我们底心灵相调和的神秘。飒飒的风声,溪流的淙淙声,岸边芦苇的沙沙声,中间都存在着与我们底灵魂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关系,它唤起我们心灵底跳动与喜悦,它带给我们神秘而敏感的眼泪,像烈士底壮心热诚一样,像你底爱人独自对你歌唱时的声音一样。
斯托氏说过,假使他在沙漠上,他一定爱上了某种柏树。如果这种需要或力量没有了,那么人马上就变成了自己底存在的坟墓,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我一字一字地读着,我沉溺于自己的思想里了。爱,人类就是为了它而活着,且坚强地活着。然而这必须是最深澈的,融合着人类至高的感情与信仰;自己底爱是自己的泪,是自己的血液!
元月二日星期六晴阴冷
《战争与和平》第一卷今天读完了。
像天文气候所报告,今天是地球与太阳最近距离的一日,但天气反骤然转冷,阴暗得很,精神也因之沉郁起来。
祖玉来看方然,小孩子还是那样纯洁而天真地看这世界,她热情而非常激动地谈着她要说的话,脸红着,话是那么坦白直率而又孩子气。她在家里面、学校里面什么话都说。方然与我都劝她离开医职校,仍然设法人普通高中,她颇踌躇。然而她是非常诚挚地听着我俩的话,她说她回家去设法。终于她走了,方然与我都同样感觉到这样天真纯真的孩子,反而是危险重重了。这世界不容许这些存在着。因为毁灭了天真与纯洁,而我们才能喊人类要努力走向理想的国土是那样天真与纯洁呵!
做黑格尔哲学体系的笔记。方然今夜把《哀歌》完成了。这在他作品中的确是最好的了。我读后深深地感到这比世界上诗品中的杰作有何示弱呢!现在中国诗坛写诗的人不知多少,而诗的产量多得怕人。然而真正货真价实的作品则少见极了。现在我读到《哀歌》,我敢说这是抗战五年来诗坛最大的收获与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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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社会又一次面临转型期的时候,谢韬作为这个过程中的一个“符号”,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在他于2010年8月25日逝世后,因某种原因,未能按常情印制一本纪念册,顺理成章地安置大家的联想、怀思,疏浚我们在情感、心绪上的堰塞。作为他的子女,在他的周年祭时,我们当然要做点什么,不仅是因为要以献祭来寄托哀思,也不仅是因为要对那些情深意切的亲友和许多素不相识的关注者一个交待,更重要的是,那些俯拾皆是的不理不睬、麻木不仁的现象,刺激着我们,使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倘若那样,我们会羞愧难当。
也是父亲有这个68年前的东西可以通过诸君的法眼,也是几种机缘切合,昭示着我们必须把“历史责任感”这个东西传承下去。
以上就是许多援手与我们合力出版这个东西的原委。
原计划只出版1943年的日记,但编完后却有了一个心结:这一年中,除了1月2日记了妈妈去她老师方然的宿舍聊天以外,再没有妈妈的声影了,殊难释怀。然,自1944年1月1日、2日、9日,对妈妈都有记述。从这一年起,她深重地溶入了他的苦难,同时也打造了他们令人羡慕的“钻石婚”(65年)。因之,为了我们在纪念中对妈妈声影的不可或缺,决定把日期截止在1944年1月10日。恰好,这天是爸爸的生日——农历正月十五。从四三年的生日到四四年的生日也仍不失为“一年”的初衷。更巧的是,一直为书名的定夺犯愁,可把截稿线往四四年生日这天一划,爸自己的一句话一下子就跳出来弹开了我们的脑门:“一盆红红的火,六张热情而光辉的脸……”。
爸爸年轻时的绰号“小炉子”不就是说他那一团火的性格嘛。性格即命运,妈妈又何尝不是一团火呢。“红红的火”不正是那个时代许许多‘多青年人的生活与情怀的写照吗?而“一盆”也是给“六张热情而光辉的脸”或是几百张形形色色的脸(书中涉及的人名近四百个)打了个伏笔吧。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伏笔”打得那么超前,生活真是往往比戏剧还要戏剧。如今对“两头真”现象褒贬不一。我们知道父亲对这个说法是认可的。这头的“真”,见知者何止万千;那头的“真”,诸君可审看日记。就连我们这些亲儿女、干儿女,算了解他的人了吧,但当这一大堆散落在床底桌下的日记本被翻出来时,我们真可谓是“乍相见,实难逆料”!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一群青年人的生活状态、时代背景、学习思考、恋爱结婚,竟是如此生动丰富地展开在眼前——有人物、有场景、有故事、有细节、有情绪也有理智、有婆婆妈妈也有高潮迭起。然,它不是韩剧,而是68年前真确的青春纪实。它是“两头真”的一个“呈堂证供”。今天我们把它发表出来,就算我们在这个“真”字上也添上一把火吧。于是,书名《1943:一盆红红的火》也就这么定下了。
事难两全,火能给人以温暖和光亮,也能给人以伤害,包括他们自己。文中对一些前辈的言论显然有情绪化、片面性、失之公正的地方。比如,对林华清、詹寰、曹岷英、张宝芬,等等,出言不逊,其实后来都是父母非常要好和终身的朋友,也是我们这些后辈非常喜爱和敬重的伯伯和阿姨,想必他们是会一笑置之的。毕竟这只是一个21岁的年轻人的日记,并非严肃的著作,难免恣意枉言。日记中的大多数人,我们都不知是谁,也无法征得本人和家属的意见,如有得罪,在此我们诚恳地向您们道歉,请求您们的宽宥。
值此即将付梓之际,我们由衷地感谢你们——郑晓辉,这本书能问世你功居在首;白永达伯伯及家人给予我们的支持在精神与物质上是双重的;钱瑛阿姨、吴琼聪阿姨、钱家栋大哥,慨然同意我们公开他们亲人的往事并提供照片。更要感谢为该书出版付出极大辛劳的王明全、张映碧、阎宜宁、李淼、段华侨、肖敏、李亦青、李传芳、詹朝霞、葛维钧。
最后当然要感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还有同样为此付出过心血的黄实、丁弘、孙隽、冀汸、何祚容等诸位老人,以及蒋砚青、彭小莲、王学东、王争、王菁丰、张莉莎、蒋晓华、孙沛,等等,就不一一列举了。
谢韬子女
2011年5月17日
读谢韬老的日记
丁弘
谢韬老和夫人卢玉大姐,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那时,立即收到他们的子女寄来的一张照片。上边是二老转身挥手和大家告别。他们是安详的、怡然的。我还从未见到过这样叫人动情的照片。怎么会抓拍到达样一张照片呢?艺术的真实性,感染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别赋》中有话,“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他们走了,永远走了……
2011年4月7日,又收到他们子女寄来的快件。这是谢韬老早年的日记。电话中说:“您写个序吧!”实不敢当。信中又说:“您有话就说,无话则罢。”也真厉害!我看了这些打印整齐的书稿,怎能“无话则罢”呢。
首先看到这本日记的特点。日记是各种各样的。顾准日记,常是多日无言,可以想到他生活的艰辛、苦难;鲁迅先生的日记,常是三言两语。他负担着繁重的战斗任务,哪有心思多写。谢老年轻时的日记写的长,写的细,天天写,不仅记录了一些生活动态,而且捧出一个青年热血沸腾的心。他隐密的感情世界也真实地跃然纸上。读他的日记,好似读一个文采风流、文笔潇洒、恣肆的文学作品。感觉上,这不是一般的日记呀!
时间在1943年前后,中国处在“国破山河在,感时花溅泪”的时期。我国东部大多城市已被日寇占领。中日两军已相持在三峡、潼关一线了。谢老这个大学生准备拿起枪来,保卫祖国。
他在四川的大学里,作为一个大学生,原来年轻时就是诗人气质,感情细腻而丰富,观察感知入微。他在一天的日记中,这样记述自己:“在生活里,有时如七八十岁的老人,时有苍茫萧瑟之感!有时好似看淡了一切,有时恬然心适,感到的是宁静与和谐,有时自己给自己一个希望,而使自己沉醉在希望里,有时自己不禁嘲笑自己,对人们可笑的生活,寄发一种可怜的同情,有时感到大自然的美和人类生活的美,有时从爱情中感到一股充溢的生命力……”如此等等。
他有用不完的话语,有用不尽的感情,以此关爱着同学,以此支撑着自己向上攀登,在学业上,在政治的追求上。
对枯燥无味的哲学,他兴致盎然。在一天的日记上,记述了近期的成绩,说:“一口气把叔本华与费尔巴赫的哲学思想笔记写完了。三浦滕的《西洋伦理学史》读完了。写了一堆笔记。我感到愉快。”“我细心读了两本《西洋哲学史》,学习《欧洲近代史》,还读了几十篇洋洋洒洒的论文,我为自己骄傲。”
他记述了一些对哲学问题切磋探讨的认识过程。这是在理论上对真理的追求!
在学习上,他是佼佼者!
这些年,说思想界有些老同志是“两头真”,年轻时追求“真理和正义”,到老年又在追求“真理和正义”。读谢老年轻时的日记,你会认识到“两头真”之间存在的逻辑性和必然的发展规律。
1943年,是抗战8年的后期了。谢的年龄渐长。他自觉接受党的召唤,他以才华及活动能力,很快成为学运的领军人物。当然,因此风险也来了。
他24岁入党,当时党也才26岁。
一位朝气蓬勃的青年,参加了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党。那时党的纲领是要建设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中国。那一代青年共同高唱的战斗歌曲是“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见《团结就是力量》歌词)毛泽东和黄炎培有了著名的《窑洞对》,找到了好办法,可以避开“其兴也勃也,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办法就是发扬民主。还要学习罗斯福的“四大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免于恐怖的自由、不虞匮乏的自由)呢!
他当年的日记展示,谢老年轻时有了怎样的文化积累、怎样的理论准备;也可看到他有了怎样浩然正气的革命感情的锤炼。及至晚年,在思想战线他再次发出异样的光彩,体现出了人格的魅力,这使我们对“两头真”云云有了形象、具体的了解。
在漫长的历史中,谢老走过坎坷、艰辛的路。他和我们党、我们国家同命运。由于早年的积淀,有良好素质。他一直保持着昂扬的、不懈的精神状态。甚至把监牢也变成了研究室。这使他不失时机有不平常的建树。
谢韬老的理论贡献,是怎样的历史地位呢?
近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一文,梳理百年间马克思在中国的遭遇;一一谈到中山先生早期追随马恩晚年建设的第二国际、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的剖析、王若水如何把马列剥离开来;谈到漫长的时日里,列宁主义在中国的实践。
谢韬老时年85岁了,和夫人卢玉来访南通,使我得以较早看到他那篇振聋发聩的文章的初稿。文章发表,形成“洛阳纸贵”的局面,震动了海内外。
读谢韬老的日记,提笔为此文,难免感念谢韬老和卢玉大姐的关怀。谢老有诗云:“……千秋功罪千秋说,哑国无声却有声。山河常照经霜月,沧海难洗血泪痕……”题拙著《在历史的天平上》。这是他老人家代为取的书名。卢玉老大姐则将此书广赠四川家乡父老,这是临别赠品了,世所罕见,一时传为佳话,令人感念何如!
谢老的诗人气质,理论修养,政治情怀,高尚人格,我们都可以从他早年的日记中看到渊源。晚年谢韬是和早年的他紧密相连的。读这些日记,无疑使我们可以不仅走近谢老还能进一步了解中国社会过去的一页。
谢老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2011年4月9日干南通
《1943一盆红红的火(谢韬日记选编)》简介: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大地陆沉,风雨如晦,一群青年人的生活状态、时代背景、学习思考、恋爱结婚,竟是如此生动丰富地展开在眼前——有人物、有场景、有故事、有细节、有情绪也有理智、有婆婆妈妈也有高潮迭起。然,它不是虚构的剧本,而是六十八年前真确的青春纪实。
《1943一盆红红的火(谢韬日记选编)》是谢韬先生1943-1944年初的日记,记录了当时他在金陵大学求学时的生活和思想。
《1943一盆红红的火(谢韬日记选编)》是谢韬先生1943-1944年初的日记,记录了当时他在金陵大学求学时的生活和思想。日记语言优美、描写生动、诗文并茂;字间时而辗转反侧、时而意气风发的描写,正是当时青年谢韬的真实反映。日记同时涉及了很多知名人物和当时有影响的历史事件,也是一部兼具文学性和历史性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