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集结了作者自发表作品以来迄今最好的短篇小说作品。孙甘露是先锋文学代表作家，他的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诗化的故事，孙甘露个性化的叙事让汉语言连同故事自身呈现出比当代诗歌的语言更加丰富的可能性，本书收入其代表作《夜晚的语言》等。本书是“中国短经典”系列之一。

“对一个梦见自己做梦的人，我无力再写下别的什么了。”

《夜晚的语言》是著名作家孙甘露短篇小说经典集，由孙甘露亲自编选。《夜晚的语言》为“中国短经典”丛书第2辑孙甘露卷。收录著名作家孙甘露创作至今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经典名作，包括《忆秦娥》《请女人猜谜》《访问梦境》《信使之函》等。

忆秦娥

请女人猜谜

我是少年酒坛子

夜晚的语言

仿佛

访问梦境

信使之函

注意！当我引述别人的故事时，小说已经进入了一种双重虚构。她说得很干脆，仿佛她是在说，这是一件双面雨衣，如果再加以解释说，两面都可以穿，实属多余。

苏所讲述的故事，主要围绕着她儿子的父亲。一个南方人，祖先是福建的渔民。高大英俊，走起路来微微有点跛行。做事总是非常仓促，面带笑容时总是显得非常疲倦，他在一艘内河航运船上做厨子。苏初次遇见他时，他刚刚离婚，正憋着一肚子的火。他俩都在苏的一个教师朋友家里喝酒，他们没怎么交谈，苏就跟着他离开了。“那么轻易。”苏说，“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要知道，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感觉，我想要跟他生一个孩子，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当然，那是后来的事。”

“那么，结局呢？”这是她叙述的必然结果，也正是我能够提出的唯一问题。

她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什么结局？这种事情到死都没有完结。”

“为什么？”

她依然在笑。这可不是讲故事时所持的态度。

“应该怎样？”我一路问下去。

“谁？’，我的祖母在背后问。她的出现中止了苏和我的谈话。她的目光仁慈而又严厉，仿佛我不该探询她俩之间的秘密似的。

我的祖母。她是那么老，那么慈祥，并且就她那个年龄来说，显得过分活跃。这不是靠素食和甩手操所能维持的。它源白天性，源自本能。有时候，我们也将这种现象称之为青春永驻。噢，我不想编织什么神话，为了显得自己仿佛有些来由，便伪造说她是个一肚子民间传说和童话故事的老奶奶。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童年根本就没有火炉、风灯、毯子、小板凳一类的东西。如果说我多少听到过几则人鬼参半的故事，那也基本是偷听来的。也就是各种场合的道听途说。我的祖母，确实足够老的，也足够仁慈，但她不会讲故事，她要是唠叨起来那就没个完，一件事要说上十遍或者在十件事之间颠来倒去地纠缠不休。只要她开口，我便避之唯恐不及。在记忆中，祖母并不是一个故事员，更多的是在发布道德训诫，因为她的年龄和在家庭内部的至尊地位，虽然言语亲切，但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架势。她一个人守寡多年，我想不该再对她老人家吹毛求疵。

但是，她确实成了我与苏之间的羁绊，她们同居一室，形影相随，亲密到了鬼鬼祟祟的地步。我无疑是受到了冷遇，但不是来自苏，而是来自无形的局面。祖母的房间成了我们家庭的涉外机构，这种感觉令我顿生遗憾。

我记得那个男人。那个每次来就躲进祖母的房间哭泣的男人。不是那个厨子。苏的儿子的父亲我从未见过。那时候我有点惧怕高大英俊的男人，他们要是笑起来，往往令我感到迷惑。而这一个不同，即使从一个儿童的角度来看，他也显得过于瘦弱。眉清目秀，像个书生。他也确实是个书生，研究二进制的《周易》和如今被认为具有可操作性的《论语》。他埋首于故纸堆中，总有几缕头发向上竖着，一旦脱离蒙满灰尘的典籍他便开始哭泣。以泪洗面是他的世俗形象。那时我尚不明白，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是为性爱而哭。苏说，这种事情是无以倾诉的，尤其在一个男人。他顽固地信奉自己的泪腺，苏说他是为哭而哭。我从她们的片言只语中获取印象，试图分辨其中的微妙之处。今天我知道，这只是徒劳。苏并不是一名悍妇，而男人总是为那些柔情似水的女子而伤怀落泪。我从未和这位古籍研究者交谈过，他总是来去匆匆。当然，我并不是说他总在哭泣。作为例外，一天深夜，通常在这种时候他已经告辞；我从床上起身，光着脚走出房门（是听从某种呼唤还是无所事事？）。祖母卧房的门虚掩着，这个为爱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男人，双膝及地，热泪盈眶。在苏敞露的胸前寻觅着、吞食着。苏低头抚弄着他的头发，我看不见她的目光。显然，祖母并不在房内。在这样的夜晚，在如此痛苦的时刻，人们本应各居其所，她们应该安眠于床榻，沉浸在睡梦之中。可以想见，那时我对于夜晚的了解是多么肤浅，以至于误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一个有机的部分。我看到，在我的房间之外，我与世界的联系是多么脆弱。我再次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仿佛是一个节日离我而去，它永不再来。虽然我可以期待来年，但那已是另一片景象，另一个故事。我似乎是涉足了一个过于喧闹的聚会，铭记着杯盘狼藉的场面，而对隐身其后的来龙去脉并不自知，事物本来是一个悬念，而现在却变成了结局。苏和我，成了两个遗世而立的身影，我们之间微弱联系的含义已被改变。我希望她从镜中看见了我，因为某些东西我们应当彼此获知。苏应该知道，我在观察、揣摩、测度，我在窥视她的生活，但是我一无所见。苏仿佛是彻底袒露的，她的行为举止表明她并不遮遮掩掩，而对此我正是盲目的。P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