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文化与帝王文化的对立
历史总是这样,“胜者王侯,败者贼”。总是这样就应该吗?不对吧。总应该讲点道德,道德是文化的基石。如果一个社会,一个群体,不讲道德,这就不好说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这就促使人们为强者说话,为不择手段的胜利者说话,为当权的“圣人立言”,也就是为野心家说话,等等,其害无穷。经常是以成败论英雄,我却以为应该“不论成败以千秋”。对历史人物,尤其应该注意此点。最重要的就是秦始皇,与其相关者就是荆轲。谁是谁非,这里面有政治立场,也有道德问题。若说政治不讲道德,这就不好说了。实际上,就是用不着谈什么是非,什么善恶等问题了,这就等于取消了自己谈论历史的资格了。
秦国用客士而强,六国用亲戚而弱。这形势谁都清楚。秦国的客士都是法家,它不可能用儒家。苟子说,“秦无儒”,至少在朝中掌权的人中没有儒者。儒者们留在哪里?留在六国,这就是无权无势的士人们。六国贵族们软弱至极,一提秦国,谈虎色变。士人们却不惧秦,视秦为“虎狼之国”。于是就出了一个宁肯蹈海而死也不肯承认秦有资格称帝的隐士,他叫鲁仲连。有人说,鲁仲连暗中铸了一个铁椎留给后世,这就是张良博浪沙大椎一击的那个椎。
荆轲是在秦始皇称帝之前刺秦的,张良是在秦始皇称帝之后刺秦的。说什么反历史潮流而动,那潮流不过就是权势而已。张良是什么人物,后人谁能比张良水平更高,谁敢说这话。这个时间,士人中儒法两家早已分道扬镳了,那真是泾渭分明啊!法家早已臭得狗屎不如。20世纪70年代的尊法反儒是必然的,儒法是对立的,这就是士人文化与帝王文化的对立。光讲统一不行,统一以后的政策最为重要。
传说的孔子的诗歌,“天下如一欲何之”(《家语》),这就是说,天下就是统一了,又怎么样?所以光知道瞎吹天下统一是不妥的,“欲何之”,往哪儿去?秦始皇、隋炀帝都知道统一,都不顶用,吹不吹不吃紧。说是为了和平而统一,那只是一个说法,一句空话。事实与空话正好相反,秦始皇统一后,战争连年不断。没有战争,他可以发动战争。南征百越,北伐匈奴。南征百越是利越之犀角珠玉,北伐匈奴是听了术士的预言:“亡秦者胡”。都是为了自己,为了个人的私利。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六王削平,天下大安,哪有大安,战争不断,口赋箕敛,税赋重于统一前十倍,人口锐减……饿死人无数,战死人无数……全国人口减少20%以上。这些史书中有明文,后人不好赖账哟。
司马迁把《伯夷列传》放在七十列传之首,盖有深意焉。伯夷唱道:“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兮……唐虞已远,吾将安归……”武王开了以暴易暴的头,后世益发不可收拾,这就到了荆轲刺秦。我们说荆轲只是为替燕丹报仇,就说他是反暴政,亦无不可。难道秦不是暴政吗?六国士人反秦不是反暴政吗?后来居然发生了焚书坑儒,不正是证明了六国士人的看法是对的吗?硬说秦始皇焚书没有焚多少,坑儒没有坑多少,汉朝人普遍认为“秦焚书六经绝”。不能说汉朝人说的都是瞎话。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除挟书律(挟,藏也)。现在的六经,都是汉朝人从民间挖掘出来的。秦朝统一后时间很短,只有十五年,老人们还活着,旧典还有个别收藏。这就是当时的历史情况。如果秦始皇的理想实现,一世、二世以至万世,中国人还能到哪里找十三经呢,历史学中没有“如果”二字,这大概是对的。
要说荆轲是小丑,张良也是小丑吗?敢说张良是小丑的人,不是小丑是什么?仔细想想吧,替圣人立言,为尊者讳,这只是后世小丑(小人儒)们为了吃饭,不得已而为之。这不长人,不长人可以,别丢人。掌权人,统治者,前头说了话,后头不算数,丢了人,可以不认账。这是因为大权在握,谁敢揭他的老底?文化人就不同了。白纸黑字印在报刊书籍里,还怕没人记得……同“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话一样的,还有一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伯夷列传》其辞日:“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林洁注)
P3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