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几乎腾空了的餐厅
只有一张长条桌子和七把各式各样的扶手椅
餐桌上摆设的餐具勉强够用
房子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高大的门
透过三扇高大的窗户可见英雄广场
百叶窗已卷起
箱子手提包上标有牛津的地址
罗伯特教授、利比希教授及其夫人、兰道尔先生和安娜靠墙坐着
奥尔嘉坐在一个箱子上,他们在等待
舒斯特教授夫人和卢卡斯
罗伯特教授
只是给以启迪
没有更多的作用
观众总是充耳不闻
你说呀说的但没有人懂得
他们没有能力否定自己
在所有这些面孔上只能见到的
除了傲慢还是傲慢
一切知识领域都被亵渎
一切文化都被消灭
精神遭到驱逐
以前漫步在大街上
是一种乐趣
自然一切也都是误解
是误解自然这一切
[他瞧着大街
如果你与一个人谈话
结果表明他是一个白痴
每一个维也纳人骨子里都是一个大屠杀者
但是不能因此你就就沮丧就情绪低落
因为命运把一个人抛进了这样的群体
按照寻常的逻辑毫无疑问必然窒息而亡
维也纳是一座冷漠的闭塞的灰色城市
美国的东西把这个城市弄得令人作呕
对美国的模仿把这里的一切都搞得不伦不类
我能做到无视这一切
从来不让自己的情绪因此受到破坏
奥地利的特色是什么
我总是考虑着这个问题
登峰造极的荒谬
它既吸引着我们又排斥我们
彻底堕落的社会主义
彻底堕落的基督教
到头来我们大家只能遭其厌弃
这难道不是很让人沮丧的吗
安娜
我无论如何要起草这封致市长的信
罗伯特叔叔你不必马上签名 这条路会把我们的地产强行分割
母亲对此束手无策
乡村政府为所欲为
母亲没有办法对付他们
据说教堂也要拆除
奥尔嘉
诺伊豪斯被他们毁了
利比希教授
诺伊豪斯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
我们每个夏天都在那里逗留两周
罗伯特教授
对于我们来说那里一向是避暑的好地方
我们在英国期间别墅的房子
因为无人居住遭受了某种程度上的损坏
安娜
罗伯特叔叔已经重新把它修葺得很漂亮
修建了一个很大的花园
现在这条新马路会把一切弄得面目皆非
利比希太太
现如今国家对待个人那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利比希教授
历来如此
罗伯特教授
国家总是骑在百姓的头上作威作福的
利比希教授
糟糕的时代
罗伯特教授
一个有思想的人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会感到恶心
利比希教授
到处都是一团糟
谎言控制了一切
无能之辈执掌大权
兰道尔先生
政府可能在今年秋天改组
利比希教授
问题并不在这里
无论是怎样一届政府都没有用处
都是一路货色
总是同一些人
总是做同样的事
总是为同样的利益所驱动
总是一些彻底堕落的家伙
他们每日每时都在糟蹋这个国家
罗伯特教授
还不要说别的
仅仅听这些人的讲话
就够让人胃里不舒服的了
就说那位联邦总理吧
他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好
其他人也不比他强 从这些人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垃圾
他们的思考是垃圾
他们对此的表达也是垃圾
P452-455
伯恩哈德运用艺术夸张强调了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阴暗面,把我们奥地利人从舒适和享受中唤醒,推动我们去深入地思考,这正是艺术的重要价值所在。
——博天豪(奥地利前驻华大使)
以极端的夸张去认识和表现世界
托马斯·伯恩哈德从写诗和散文作品开始,后来放弃了诗歌创作,以戏剧取而代之,并非偶然,其一,他那滔滔不绝的独白体叙述特点不适合诗歌,其二,1955—1957年他进入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和戏剧艺术学院学习声乐、导演和话剧表演,这段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习惯的力量》(1974)是伯恩哈德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喜剧。主人公是年迈多病的马戏团老板,为了克服衰老和平庸的现状,决定让小丑、杂耍、驯兽师和走钢丝的他的外孙女和他一起排练演奏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二十多年里,他恩威并施,企图将这些人的兴趣从维持生计的马戏表演移开,转到高雅音乐上来,怎奈这些员工皆朽木不可雕,终归徒劳无功,每次排练都不了了之。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我们看到可怖的事物可以是很可笑的,伯恩哈德则告诉我们,可笑的事物反过来可以是很可怕的。拖着一只假腿、经常腰酸背痛的马戏班主,为了实现他一厢情愿的目标,每天胁迫他的员工占用本该苦练杂技的时间,演奏他们根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古典音乐名曲。为了让他们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他穿凿附会地卖弄从浪漫派大师诺瓦利斯那里搬过来的,连他自己也弄不懂的一些概念和术语,拉大旗做虎皮,吓唬他的员工。每次排练之于他们都是一场噩梦,这噩梦折磨了他们二十年,怪诞的做法逐渐变成了马戏团的常规,目的不见了,习惯掌握了权力。在员工面前,暴戾恣睢的马戏团老板最终也成了习惯力量控制的奴隶,他承认他也不愿意练习演奏,但他必须这样做。他经常挂在嘴边上的“明天奥格斯堡”,随着时间的推移已不是激励自己和员工勤学苦练的口号,而只是流于形式,甚至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到奥格斯堡已不再是要去演出《鳟鱼五重奏》,而是去买松香、琴弦和搓腰背的药水。这位色厉内荏的马戏团老板辜负了他那与意大利民族英雄相同的姓氏加里波第,到头来成了一个可笑又可怜的失败者。
该剧首演后被评为年度最佳,主人公扮演者米奈蒂被评为年度最佳男演员。
《总统》(1975)看上去像一出纯粹的政治剧,实际上只不过外壳如此而已,内里表现的仍然是伯恩哈德作品持之以恒的主题之一:如何坚持和实现自我。动荡在追求和失败之间,在无上权势和胆怯恐惧之间的生存状态是既可笑又可卑的。戏的情节发生在总统私人生活环境里,总统是个政治暴发户,出身贫微,依靠钻营和奋斗,攀登上政治生涯的高峰,然后立刻把作为登顶阶梯利用的结发妻子抛在一边,公开与女演员约会、外出度假。被他斥为变态的妻子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分别依附于神甫和肉铺老板。他们惟一的儿子离家出走,加入了无政府主义者的行列,行刺国家和政府首脑和高官。最近一次行刺,总统幸免于难,他的心腹卫士丧命。夫人的爱犬、她的心肝宝贝因惊骇过度而死亡。戏的前两场,总统及其夫人在洗浴和化妆,在他们洁身、打扮和着装的过程中,虽然总统在与按摩师说笑,总统夫人对佣人颐指气使,但惊恐一直与其相伴。总统夫人看着空狗筐说,我们都恨他(指总统),他折磨我们,折磨所有的人。但她仍然享受着身为总统夫人的地位和荣耀,虽然嘴上说当总统夫人如何不易。
葬礼之后,心有余悸的总统和情人躲避到国外,在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过着挥金如土的奢侈生活。总统教导女演员,艺术之路与政治之路一样,也是以肆无忌惮和残忍铺设起来的一他安慰她说,在剧院演不上主角没关系,好得很,你就可以在我这里演主角,跟我,跟国家元首周游世界,你是我知道的最伟大的演员。虽然不能安全地留在自己的国家里,但在异乡有女演员在身边,他仍然感到了作为总统拥有的无上权力。扬言要报复,要不择手段实现最高目标的总统,不久便成为葬礼的主角,躺在了灵堂的棺柩里。权力既有诱人的光环,也有难以抗拒的腐蚀。极权必然导致崩溃。事实证明,总统周围的世界并非如他所说都是垃圾和粪土,失去健全理智的是他自己。
伯恩哈德最后一部戏剧是《英雄广场》(1988)。数学教授、犹太人舒斯特在奥地利于1938年并入纳粹德国之后,举家流亡英国。对故乡之思念,加之维也纳市长力邀他回国任教,他返回了奥地利,在维也纳英雄广场旁安家落户。当他发现,距希特勒在维也纳英雄广场发表讲演已过去五十年了,但是他的同胞的情感和观念并没有改变,他决定再次流亡伦敦;最终他认识到,无论在英国还是在维也纳,都再也找不到在家的感觉了。于是,虽然已清理房舍,打点行装准备再去牛津执教,但他改变了主意,跳楼自杀了。这出戏从舒斯特一家举行完葬礼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后来在已经卖掉了的公寓房里,他的妻子、他的弟弟罗伯特教授,还有儿子和两个女儿,在管家和女仆准备的午餐桌旁坐下来,话题围绕着为什么舒斯特最后走上了这条道路。午餐还没有结束,舒斯特教授妻子一头栽到餐桌上停止了呼吸,因为她耳边响起了英雄广场上民众欢呼希特勒的声响,并且越来越强烈,她终于无法忍受,发病身亡。 这不是一出简单的政治剧,或者说不是那种黑白分明的说教剧,主人公舒斯特教授是一个性格很复杂的人物,他思维敏捷,目光犀利,是颇有学术专长的学者,是受学生追捧的教授。但同时他又是不折不扣的家庭暴君,他自私、专横,视儿女为妖魔,因岳母是演员便百般冷落和歧视妻子。身体有病的妻子成了他的累赘,而女管家却成为他的至爱亲朋和生活伴侣。他身上也有极权主义的思想和行为,纳粹的受害者也受到害人者语言的影响,他和他的兄弟罗伯特教授的不少话语让人想到希特勒《我的奋斗》中的语言。伯恩哈德的目光能穿透面具,他曾写道:“所有的人都是怪物,只要他们脱掉外壳。”由此我们看到,伯恩哈德对奥地利掩饰过去、没有深刻反思历史这个问题的批判是多层面的,是辩证的。然而,这个有话不好好说、敢于直截了当出重拳批评奥地利的伯恩哈德,注定再次闯下了大祸。这出戏还在排练中,便因媒体泄露出内容片断而引起轩然大波,上至国家前总理、政党首脑,下到普通民众,都对这出戏口诛笔伐,扬言要把作者驱逐出境,甚至以牢狱和死亡相威胁。与此同时,某些文化艺术部门、一些作家和部分媒体支持这个戏,主张应该让它照常公演。1988年¨月4日,在推迟了数日后,《英雄广场》终于在城堡剧院首演,观众十分踊跃,剧场观众席不时出现代表不同观点的横幅,经常同时出现的嘘声和掌声常常使演出中断,中间休息时观众仍然在激烈的争论,两个半小时的戏持续了近五个小时,演出结束时观众的掌声、喝彩声长达二十多分钟。当时的新闻记者、后来的文学评论家勒夫勒女士写道,“整个奥地利成了一出托马斯·伯恩哈德喜剧,这是一出伯恩哈德都难以设想的、最居心叵测、最狡猾、最具揭露性的喜剧,整个奥地利是舞台,所有奥地利人是配角,主角坐在巴尔豪斯广场(政府所在地)、坐在报社编辑部和政党中心”。特别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伯恩哈德写在《英雄广场》里那些极其夸张的话语,与它们引起的这场现实的闹剧相比,不仅谈不上夸张,反而显得缩手缩脚,苍白无力了。
1988年,这是奥地利的“反思年”。在奥地利,右派政党影响增强,瓦尔德海姆在其纳粹军官历史背景被揭露后,仍然被选为总统,他公开表示“当年他只不过是履行义务”,“决不辞职”。
《英雄广场》的巨大成功,是作者和导演始料不及的,人们争相买票观看,尽管必须有警察荷枪实弹维持秩序,演出仍然场场爆满。
伯恩哈德把他的国家对待历史的态度坚持作为他创作的重要主题,因此人们害怕他,说他不仅去统计和点数埋在地下的尸体,而且对散发到地上的气味也不放过。
伯恩哈德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而且直言不讳,这种“狂妄、傲慢无礼的行径”自然遭到仇视。然而他的作品产生了社会作用。1991年奥地利政府决定对“二战”中遭受迫害的犹太人予以补偿,1993年维也纳城堡剧院在耶路撒冷参加了以色列狂欢节活动,演出了由克劳斯·派曼执导的、伯恩哈德的戏剧《里特尔、德纳、福斯》,1994年总理弗拉尼茨基率政府代表团访问以色列,第一次在公开讲话中正式承认奥地利对“二战”纳粹的罪行也负有责任。
2011年,奥地利在纪念伯恩哈德诞辰八十周年之际,包括当年那家带头围剿伯恩哈德的《新皇冠报》都改变了态度,媒体称伯恩哈德为奥地利当代文学的杰出代表。国内外多个剧团在上演他的《英雄广场》《习惯的力量》等剧目。
今天人们到剧场看《英雄广场》这出戏,当然不会再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情绪激动了,今天人们会感叹作家对人物的刻画,佩服作家的胆识和魄力,他把大多数人已经习以为常的观点和行为方式通过歪曲和夸张让他们受到惊扰,甚至让他们感到反感和愤怒,同时也使本来就感到不舒适、长期受压抑但不知道原因是什么的人顿时豁然开朗,并找到了表达的语言。他的夸张艺术归根到底是为了更准确地观察和认识这个世界。
奥地利前驻华大使博天豪说,伯恩哈德运用艺术夸张强调了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阴暗面,把我们奥地利人从舒适和享受中唤醒,推动我们去深入地思考,这正是艺术的重要价值所在。
伯恩哈德通过艺术夸张手法往往能够更准确看清这个纷乱、怪诞的世界。1966年他写道,“我们将融入一个欧洲,这个欧洲可能在另一个世纪出现”,果然一个统一的欧洲出现了。1988年在《英雄广场》里,通过主人公舒斯特教授,他判断说,“中国将主宰世界”,“亚洲的时代开始了”。我们不知道伯恩哈德对中国有多少了解,但他清楚西方世界面临的问题。中国在世界因金融危机经济普遍衰退的情况下,持续保持强劲发展的势头,综合国力日益增强,在全世界后危机时代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伯恩哈德的话是颇有见地的。
总之,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作品让人们看到,在一个精神受到普遍蔑视的时代,注重精神的人遭受的痛苦。他通过夸张的艺术手段来实施拯救,把可怕的事物极端化,让它变得滑稽可笑,以便使人们能够忍受。伯恩哈德的作品,始终着力表现注重精神的人永远也不会被人真正地理解的处境——永远是孤家寡人,同时他也没有忽视,在注重精神的人周围,人们会感到冷得发抖。如果说,在塑造舒斯特教授这个人物时,伯恩哈德想到的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那么在他兄弟罗伯特教授身上很明显有作家自己的影子。这表明,伯恩哈德犀利的批判目光并没有漏掉注重精神的人,包括他自己。
伯恩哈德的作品常常是开放的、多义性的,我对上述作品的解读只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马文韬
2011年春于芙蓉里
托马斯·伯恩哈德不仅是“二战”后德语世界屈指可数的伟大小说家之一,也是独树一帜、声名卓著的戏剧家。他的剧作以深刻的思想性和尖锐的批判性著称。他一生共创作了18部戏剧,《英雄广场》选取了其代表性的3部,从中不难想像,他排山倒海又洞烛幽微的语言艺术如何让听者产生共鸣,或者,心生恐惧。
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作家之一——托马斯·伯恩哈德,作品系列首次系统引进。文学大家厄普代克、卡尔维诺、苏珊·桑塔格、帕慕克、耶利内克推崇的大师。
以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化身社会和人民的牛虻。
《英雄广场》收录了作家伯恩哈德的三个著名剧本:《习惯的力量》(1974)《总统先生》(1975)和《英雄广场》(1988)。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戏剧是剧场版的小说。跟他的小说一样,戏剧并不设置复杂精致的情节,并不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而着重于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