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梦工厂(一代漂泊者的心灵史)》编著者刘大程。
和以往写“打工”的长篇小说不同,这部小说记录了庞大打工群体中有梦想、有思想、不甘沦为工业流水线上机器的“小人物”,实现“作家梦”或“走在成为作家的路上”的漂泊故事,及其遭遇的形形色色的打工者和鲜活的打工生活,带我们“穿越”到“世界工厂”过去二十多年喧嚣、迷乱、飘荡着南国椰风荔影气息的城市文化现场。小说中穿插的诗歌尤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让人深思这个时代在炫耀“世界工厂”的骄傲和激流勇进的城市化、工业化进程时,是否忽略了一个个个体的心灵在狂风巨浪中微弱的挣扎、梦想与呐喊?刘大程及他笔下的“都市新移民作家”(俗称“打工作家”)们,他们在打工路上生存的绝境和写作的梦想几乎是同构的。他们一边为生存而挣扎,一边编织着文学改变命运的梦想,一边记录下摧枯拉朽般的急遽变革中个体心灵的“微史”。这一切都将成为我们这个民族在这个时代里的文化记忆。
《东莞梦工厂(一代漂泊者的心灵史)》编著者刘大程。
《东莞梦工厂(一代漂泊者的心灵史)》内容提要:20世纪90年代中期,汹涌澎湃的打工潮,如一股浩大的洪流,裹挟了一个时代。刘羽和曾皓是一对表兄弟,由于各自的原因,从湘西山村南下广东,汇入打工大军。他们既是众多打工者中普通的一员,又与普通打工者略有不同:他们爱好文学,在打工之余坚持写作,保持思考。泥沙俱下的打工生活,充满了喧嚣、繁华、混乱、动荡、兴奋、快乐、迷茫,既枯燥又不乏离奇诡异。他们经历着,记录着,如本书作者一样,写下一个群体的酸甜苦辣和“过客”式的命运。他们既约束又放纵,既拒绝又妥协,既有物质的欲望又有精神的追求,为了不至于迷失自己,活得格外辛苦。最后,一个选择了继续前行,一个选择了撤退,恰似一个人的两面。小说还写了强子、弯脚、向玉玲、张彦彦、唐丽虹唐丽娟姐妹、马灵官牛灵官兄弟、椰子树、珠珠等不同遭遇和悲欢的一众人等。找工作、陷阱、劳资、权益、春运、留守、房奴、暂住证、性饥渴等打工生涯或当下生存的关键词,一一得到鲜活的阐释,并引出深层次的思考。有着“世界工厂”之称的东莞不过是故事发生的一个主场,书中人物不过是随手拈来的几个角色,写下的却是一个时代漂泊者的记忆或曰心灵史,描绘的却是一个时代的生存图景。作者本身就是一名经历丰富、长住东莞多年的资深打工者,所以笔底世界虽是艺术营构,却具有近乎残酷的真实性。
一拖拖到第二年夏天,曾皓才得以动身。
又到了广州火车站。正是最酷热的时候,曾皓的感慨还来不及生发,南方的喧嚣和燥热就一下子把他包围了。家乡6月的日头也毒得很,但无边的山峰和密林是天然的散热器,这里的日头似乎比家乡的要火辣十倍,建筑物和水泥地面也成了烘烤器。他不由眯了眯眼睛,从包里取出那瓶王力宏代言的娃哈哈矿泉水,喝干最后两口。水是温的,不解渴。他捏扁空瓶,看到附近有个垃圾桶,正要走过去,一个提蛇皮口袋的老头快步走过来,手一伸。他把瓶子给了老头,老头满意地把瓶子往袋里一放,转往别处。
在广场边的一个小卖店,他花三元钱买了瓶水,正要付钱,穿着件花T恤酷似菜花蛇的店主指着一排切好的西瓜笑眯眯地问,很好吃的,要不要?鲜红的西瓜的确惹人馋,曾皓也不想拂人意,就问多少钱一块,“菜花蛇”说两元。曾皓选了一块,递给“菜花蛇”十元钱,等着找钱。“菜花蛇”却说不够,还要一元。曾皓懵了,说:
“水三元,西瓜两元,不是五元吗?”
“你拿的是四块西瓜,不是一块,你好好看看!”
“菜花蛇”就像哄骗小孩的日本皇军,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曾皓看西瓜,还是一块。再细看,并用手轻轻拗了拗,原来西瓜上面切了三刀,但只切瓜瓤,没切瓜皮,而且刀片很薄,切得很轻,并不明显。
“我不要了。”曾皓说。
“买了还能不要?拿钱来,你给不给!”“菜花蛇”恶狠狠地说。
曾皓一肚子火。这时他多么希望看到虎佬啊。虎佬是他同村的玩伴,比他大一岁,他高中毕业后还和虎佬玩过一段时间,不久后虎佬就来了广州,一个那么豪爽重义的人,选择了不进厂、不做工,与几个人专门在外面混,听说已经被抓过几次,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行踪。
虎佬不可能在这一刻出现,他曾皓孤单一人,这是铁的事实。他只有忍,他掏了一块钱,扔过去。然后拿着西瓜和矿泉水,走到一处垃圾桶,嘭咚丢了进去。
他已不是初次出门了,但外面的陷阱真是防不胜防,冷不丁就冒出来。他不敢再买东西,忍着口渴,到对面的流花车站,坐车去了从化。强子和马灵官当时已在从化。
到了工地上,曾皓睡了一觉。晚上,强子和马灵官带曾皓去饭馆吃了顿饭,说了些村里的事,又说了些外面的事。强子那时和一个江西妹住在一起,曾皓就和马灵官住。那个工棚除了马灵官,还有两个人,都是同县的老乡,一说也就熟了。这些已黑得像非洲佬的家伙,三句话有两句离不了H字,B字,说几句又对曾皓嘿嘿笑。 “曾曾曾皓皓你,将将就一一下。”马灵官还是像上次那样说。
工地在城郊的一大片荒地里,靠近一个小坡,坡上是茂盛的荔枝林。工棚里照例充斥着汗臭和劣质烟的混合味。不过曾皓已经能适应了,这比黑工地总要好无数倍。灯一关,那三个家伙很快就打雷一样扯起了鼾声。曾皓很疲惫,却睡不着。身上一会儿这里痛、痒,一会儿那里痛、痒,这才想起忘了买蚊香。
在从化找了三个星期的工作,还是没能进厂。
都说东莞工厂多。曾皓的堂妹莲花已经在东莞进厂。虽然她所在的工厂进不了,但既然工厂多,机会就多。
曾皓收拾了行李准备去东莞。原打算抽时间去看看杨朔在《荔枝蜜》里写到的温泉和荔枝,结果一点兴致都没了。
临行,强子掏了一百元递给曾皓,说:
“曾皓,这一百元你拿着找工作时买吃的。另外帮我留意一下,如果有我姐的消息,就及时告诉我。”
都是一起玩泥巴的哥儿们,曾皓也不推辞,接过钱,说:
“唉,也不知你姐到底在哪里。”
疲惫的曾皓在车上打了个盹儿,坐过了头,车到宝安后又坐回来,折腾到东莞汽车总站已经是晚上7点半了,夜幕下亮起了灯火。
当年东莞汽车总站还在东莞环形天桥旁边,也就是智通人才市场的斜对面。另一边还有一个汽车站,而往八达路方向走500米左右,还有一个汽车站。天桥附近的人流如过江之鲫,似蚂蚁搬家,而又较之都要嘈杂、混乱、动荡、不安。多年后,曾皓看到表哥那首《在东莞天桥上》时,回想起昔日情景,不由感慨万千,鼻子一酸。一座风吹雨打慢慢老化的天桥,目睹了多少打工者漂泊的梦想和悲欢。谁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是苦是甜,甚至是生是死。
下车后,他在出站口的路边找去东坑的车。一辆车满了,开了过去,又一辆满了,开了过去。他看到一辆写着“东坑”的车,心里一喜。莲花告诉他坐到东坑车站,等她下晚班。
一个壮实的女人捂着包站在车门口大声喊客。
曾皓问:“请问这车到不到东坑车站啊?”
“到到到,快点快点!”女人往车上不停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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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我想对中国三十多年来的发展轨迹略作回顾。因为小说虽然是以打工为主题,但与这个时代大背景是无法割裂的。
如果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前出生的,记忆力还不算差,又与我有着相似的农村背景,那么对中国这三十多年来的印象,与我就多少会有些相似,对我以下的记述,应该不至于很陌生。
集体时代末期。粮食问题仍然没有解决,粮票还在用,布票也还在用,农民按生产队队长的安排统一出工、收工,乡镇还叫公社,村还叫大队,村民还叫社员,农村医疗条件很差,治安状况却良好,夜不闭户是事实而非夸张,人际关系简单,学生学费很低,小学生书包里只有两三本书,没有家庭作业和假期作业,放学了就是帮家里干活或四处疯野,大队干部的权力很大,政审一关还很严,谁要想跳出农门,只要大队干部不点头就走不了。
改革开放初期。突然有一天,生产队队长召集大家开会,先讨论,再抓阄分田分地分耕牛农具,社员们起初一愣,也有点新鲜,但一年下来,就笑逐颜开,欢天喜地。因为那年的庄稼比以前长得都好,收成轻而易举就翻了一番,大家在路上碰了面脸上都堆着笑(我们村里当时甚至传出一个笑谈,一个村民对人说:今年这个收成啊,打谷桶还没下田,就一挑谷了!)。也不知为何,那一年的新米饭特别香,新辣椒也特别香。唯一有点烦恼的是极少数家里缺劳力的人家,但既可以请人,亲戚也可以去帮忙。粮食问题解决了,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去卖。除了种庄稼,那些脑子活络的,还做起了生意。
长期被贫穷的绳索捆绑着的中国农民自由了,过上了好日子,到处晃动着时尚的“喇叭裤”,甚至出现了名噪一方的“万元户”。
这个时候的村干部,已经没多大权力,除了计划生育和交粮的事,村民与他们没多少需要打交道的。
那时的物价,别的我记不得了,但有两样记得非常清楚,就是鸡蛋和连环画(也叫小人书)。我家牛栏楼上堆放了很多干稻草,附近村民家里的鸡最喜欢上去啄瘪谷,玩耍,有时玩得蛋都懒得回去生了,就生在了稻草里。我有一次给牛喂草时,在稻草里发现一个窝,里面有一堆鸡蛋,一数,不多不少刚好十个。我把它们当作了我的惊喜和收获,带回家,让妈妈赶集时帮忙卖掉。妈妈回来时,我问她卖了多少钱,她说,六角八。连环画是我的爱物,我攒的钱宁愿拿去买连环画,也不买吃的。连环画的定价一般在一角到三角之间。那么,按鸡蛋的价格,一个鸡蛋值人民币六分八,一个半鸡蛋就可以换到一本便宜的连环画,那可是图文并茂的精美读物,现在你拿一个半鸡蛋去换什么书呢?这个比较,说明了当时的农产品价格是不算低的。
应该说,20世纪80年代早期到中期,是“文革”后中国农村的一个黄金时期,遗憾的是,只是昙花一现,随即便又走向凋敝。
随着改革的重心由农村转向城市,农用物资的价格不断上涨,生产成本迅速提高,农产品价格却跟不上来,田地也无法再增产。每年都要完成的公粮、以低于市场价卖给政府粮店的余粮和提留任务成为农民的沉重负担。余粮后来取消了,但公粮和提留还保留着,直到2006年才取消。那时的村民们,除了能吃饱饭,已经很难在经济上有什么收入,农民再次陷入贫困。而沿海开发区需要大量民工,于是,农民纷纷离乡背井,走上打工的道路,民工潮如一股浩大的洪流,漫卷而下,席卷了一个时代。村里的劳动力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使“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突出为一个时代话题。田地也大片荒芜。当人们还沉浸在取消农业税的喜悦里时,接踵而至的“撤点并校”,让孩子们在乡村也不再待得下去,在家人的带领下纷纷拥往城镇。乡村愈加荒凉。作为一个农业大国的农村、农业和农民,渐次走向黄昏。但其生态的复杂性并未消减。
这时的村干部,权力又大起来。有关资料显示,我国在加入wT0时才得知,西方发达国家每年对农业都有相当大的补贴,而我们非但没有补贴,还在征收农业税,觉得我们对农民太亏欠了,同时可能也是注意到农村正在出现的问题对大局的影响,于是在取消农业税后,偶尔会有些扶助和补贴下来,村干部手上掌握的资源就又多起来。这些钱物到他们手里到底还有多少,他们拿出来了多少,或者根本就没有拿出来,村民们都无从知晓,也无可奈何,全凭把持者的良心。反正有很多人希望能当上村干部,就像更多人盼望能当上公务员。
我们曾经非常羡慕有居民户口、吃居民粮的人,觉得只有他们过的那才叫日子。但随着国企改制、工人下岗,居民户口失去了原有魅力,他们也走上了自寻生活的道路,农民还有几块田地,他们连田地都没有,如果缺少路子,就未必比农民过得好。比如我的二伯父,原是某汞矿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职工,那个矿厂曾是中国最大的汞工业生产基地,有“中国汞都”之称,曾经红极一时,为新中国的建设作出了贡献,汞矿遗址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正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可是由于资源枯竭,无法再生产,工人又没能实现整体转移,就只有停产解散。买断工龄后,二伯父家里的生活慢慢就陷入了困境,头发花白了还得打工谋生。从这里可以看到工人下岗的一个缩影。
也不管籍贯是哪里,如果又与我一样,为了生活和梦想,离开家乡,远走他乡,混迹于开发城市,而且出来的时间已经比较久,那么除了机会、财富和繁华,还会对这些很可能给你带来某种伤害和苦恼的事物也并不陌生:找工、陷阱、意外、劳资、权益、春运、留守、房奴、暂住证、性饥渴……
一个民族的车轮如此沉重。但它必须向前滚动。一切都来得那么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人们就这样被卷进时代的波峰浪谷,接受冲击和洗礼,寻找新的生存之道,体现新的价值。
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这个城市有太多人受伤》。据我所知,在外面漂泊多年而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的人,是很少很少的,越往前就越稀少。伤害有大有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大的留在内心的伤疤和阴影可能一生也无法抹去,甚至从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都不少。我在第一部诗集《风中的巢》后记里曾写道:南方以南的这片土地,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无奈;使人振奋,也使人颓丧;予人收获,也予人失落;让人浮躁,也让人深思……置身于这座霓虹闪耀的时代舞台,我们的确是痛并快乐着……
作为一名写作者,有人可能以为我等神通广大,所以间或会接到一个求助电话。有时,想想办法倒是可以帮到;但更多的时候,是无能为力,只能提些建议。
打工者这个群体的人数是相当庞大的,从当初的几千万人到一亿多人,直到现在超过2.5亿人。正因如此,才成为一个时代主题。但对他们来说,除了极少数幸运者,绝大多数在城市生不了根,村庄又不再回得去,身体和灵魂都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漂泊状态。老无所养,幼无所教,夫妻分离,一个问题衍生出多个问题。这也是个没有话语权的弱势群体,很难发出声音的哑默一族。他们的悲欢,他们的诉求,很少为人所知。由此,用写作的方式表现打工生活成为必然的可能,一些本身就是打工者的文学爱好者拿起了笔,写下他们作为一名亲历者、目击者的经历和感受。这种写作,不管是对作者自己还是对众多打工读者,都是一种特定生存环境里精神上的减压和慰藉,很容易引起共鸣,所以不少以打工为主题的杂志曾经盛极一时。
刘大程以一个底层写作者坚忍不拔的心灵力量,用准确的纪实笔触,集合现实场景庞杂事象的结构力,对打工者这一广大底层群体生态进行了一次生动的“白描”,进而形成了一种直入人心的震撼力量。
——燎原(著名评论家,威海职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