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童话里
人生如一次画展,步人其中,便可通过色彩、线条、构图,于虚实间、于浓淡处,甚至在瑕疵里,看到画家的生命与心灵。
步人中年之后,频频造访我心灵的一些词汇不再是抗争、呐喊、迷茫与困惑,而是圆融、慈悲、仁爱与敬畏。这种转变并不意味着我从此丧失了忧患,而是在慢慢减却浮躁,并开始体会到东方文化“宁静致远”的优美境界。
现在,当我置身在周韶华先生《7 7抒怀》画展中,看到他近期的五十六幅画作,我再次感受到心灵相吸的愉悦。
近十几年来,周老一直致力于探求华夏文化的奥义。连续推出了《梦溯仰韶》《汉唐雄风》与《荆楚狂歌》等大型文化专题画展。完全可以说,这批作品给中国画坛带来了全新的冲击。因为是新的,就不一定人人叫好。但是,凡具有历史价值的东西,没有哪一件是在一片赞扬声中问世的。
与以《梦溯仰韶》为开端的专题画展不同,周老的《7 7抒怀》向我们展现了画家的另一面,即性灵。
如果说周老的追溯东方文化玄妙意境的专题画如电闪雷鸣黄钟大吕,《7 7抒怀》中的画作则如蕙风酥雨春江花月。我作此区分,并不是说周老突然从画幅上撤走了他的英雄气而换成了酸愁惆怅的脂粉。非也!再休闲的太阳,也是驾着六龙巡天;再轻松的智者,也决不会因为品享优雅而丧失忧患。
即便是小品,即便是遣兴,周老的这五十六幅作品,依然保持着他的不可稍减的磅礴气势。打个比方,同样是绝句,在唐则藏龙吟虎啸于萧旷飘逸之中,在宋则收草长莺飞于小桥流水之内。一样的秾丽,一样的灿烂,但气象完全不同。同样的色彩,同样的笔墨,在别人的笔下,或许如王维之于辋川,渗透了“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禅意;或许如李清照之于黄昏,弥漫着“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闲愁。周老给我们的,是色彩的浓烈,是笔墨的雄浑。是浓烈宣泄的杏花天;是雄浑裹挟的圆舞曲。一幅幅品读下来,无论是做梦的牦牛还是怀孕的果树;是玛瑙般的大地还是翡翠样的山水,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饮尽风霜的老人,于平静中展现旋转风涛的力量,于闲适中品享天人合一的幽玄。
再说一次,人生有如画展,谁生活在笔墨里,谁生活在心灵中;谁生活在技术里,谁生活在性情中,看画便知。看过周老的画,我的结论是,这个年届八秩的老人,已经住在了童话里。
2006年12月31日下午
绝响的楚凤
某日在上海,接翼南兄电话,言有要事相商,返汉后立即驱车去他的顶天楼,他极庄重地拿出一叠画作请我欣赏,看过两幅,心甚诧异,如此神笔,何人所为?答日:薛楚凤。
一张张看下去,端的让我吃惊。
这些画,大不盈尺,小如邮票。然方寸之间,可作穷极八荒的逍遥游。或一山一石,助人作块垒之想;或一花一叶,撩人以清越之思。偶尔寒江,有扁舟绝尘而去;亦见孤松,有幽人抚琴而歌。线条亦古亦今,非古非今,古今相贯;彩墨时浓时淡,非浓非淡,浓淡相宜。远山一痕,近水半弯,随意点洒,毫无窒碍,于不经意间见上乘功夫。
品赏过薛先生一百多幅作品,脑子里冒出两句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薛先生,无疑是那独卧山中的高士了,而他的这些画作,以月下美人谓之,其冷艳的丽质,应允恰当。
接着,我便有兴趣了解薛先生的生平。从有限的几篇文字中,知道他生于1902年,河南南阳人氏。一生嗜画如命,虽有当代石涛之谓,却不求闻达于诸侯。解放后,一直担任湖北文史馆馆员,并兼任武汉市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都是闲职。唯其闲,才使他得以保存自己的淡泊与旷逸,将全部心思用于绘事。即便如此,他终究难逃厄运。1976年,于贫病交加中抑郁而死。
所看过的画,都非常之小,为何?皆因“文革”中,薛先生居室促狭,无处能支画案,且无钱购大纸,所以只能在方寸之地,展布他的绝代才华。
杜甫诗:“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诗穷而后工,仿佛是至理,画亦如此。薛先生的一生,从未显达过,真乃陋巷穷儒也。然穷而不酸,不迂不腐,勤研绘事,画笔不含半点功利,亦不见半点浮躁。在“文革”中,能保持这种心境实属难得。这才是一个艺术家难得的品质,唯有此品质,他的作品,才可留传后世,他的生命,也才能在作品中代代相传。
明年是薛楚凤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翼南兄与我商量的要事,就是筹资为这位杰出的画家出一本画册以资纪念。文人相亲,薛先生的画作征服了我。能够促使薛楚凤画册顺利出版,是我乐意为之的事。
是为记。
2001年12月30日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