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我会见到列宁
文筱敏
仿佛时空穿梭,七月的一个早晨,突然就站在莫斯科红场边上了。风有点儿清冷,许多的年代吹过去了,然而许多的年代又吹回来,在眼前往复翻动。时空的组合未免荒诞,我从未想过我会站在这一个点上,曾经,曾经,这一切多么遥远,二十一世纪比天堂遥远,莫斯科更比天堂遥远。
先是看到无名烈士墓,在红墙下面,长明的火焰,图片一样经典的卫兵。据说这个“国家一号岗”原来守卫的是列宁墓,现在拐了个弯,站到了这里。铁栅另一侧排队的人们就是去往列宁墓的,免费,但要过一道安检。列宁墓到底是个敏感的地方,是否要把它迁出红场,近年来时有议论。据说有人向它扔过炸弹,还有人向那红色花岗岩开过枪,它会触动各种情感,情感也可能去往不同的极端。安检门旁穿制服的妇女僵着脸,襟上别了一枚镰刀斧头徽章,示意我打开单肩包的拉链。我的心提了一下又放回来,今天已经是2012年了,那个党已经是在野党了。公正地说,那个徽章的图案确实好看。
墓身的影子隔开了阳光,然后是黑色的大理石台阶,随之就走到了地底下。绝对的黑暗和些微的人造灯光,不得不承认特别设计的灯光可以创造超自然的世界。列宁出现了。我当然认识他,在二十世纪的整整一百年里,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他,几乎半个世界都在他的影子下面。我从没想过我会见到他,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过去多时了,已经成为历史书上的抽象符号,想不到时间行进到了二十一世纪,他还在现实世界之中。没必要考究这是不是他本人,有多大部分是他本人,他是唯物主义者,在他的主义统治之下我也成了唯物主义者,在唯物主义那里,生和死的界线是很明白的。把他制作得栩栩如生,是为了模糊那条界线。毕竟有几个唯物主义者是彻底的呢?他们宣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们聚成一党,曾经令无数人深为畏惧,他们自己就真的毫无畏惧?如果是真的,他们就不必为自己制造一个不朽的神了。列宁跟众多列宁主义者们或有区别,恐怕他真的无所畏惧,他深信自己掌握着全人类唯一的真理,此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真理。他躺在这里已经将近九十年了,据照料他的人的说法,他还可以靠现代技术继续再躺一百年。一百年这样的时间单位属于超人,没什么可讨论的。我看见的列宁是合上了眼睛,却依然显现不容商榷的坚定,他不说话,把极其擅长演讲的天赋收在红旗底下,把那只随时会像砍刀一样劈向前方的手放在红旗上面。他等着接见更多来自全世界的人。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它徘徊到了俄罗斯,又徘徊到了中国,成为历史的起点。幽灵当然有光,飘逸,炽烈,在黝黑的冬夜尤其诱人,何况是饥寒交迫的人们。幽灵擦过我们的眼睑,鼓荡我们的魂魄,把我们裹挟于其中。这个幽灵的物质构成很久以来都是魔法师的秘密,而我只是迷醉,其不可知的部分,我用自己的幻觉和想象补充。我用了几乎半生来拆解这些幻觉和想象,到我看见列宁的时候,已经没有想象了,尽管我承认有些神话的确很难消失。
从幽暗的墓室出来方才展望著名的红场,天蓝得令人眩晕,举目可见教堂的尖顶和圆顶,金穹顶有刺目的光,七彩穹顶有童话的奇幻。列宁墓与它们的造型不同,是阶梯状的三个立方体,依次垒叠向上,没有一条弧线,也没有一条斜线。它看上去是具有现代性的另一座教堂,与古代的教堂对峙着,其教义具有宗教的基本特征:强烈的排他性。这种排他性从它刚刚掌握权力便开始凸显,封禁异议的报刊从1917年开始,图书馆的大清除也紧接着开始,与此同时,教堂也纷纷被关闭了,红场上的瓦西里升天大教堂也不例外。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成了唯一合法的信仰,它不屑于与旁的观念或信仰对话,它直接禁止所有的“异端邪说”,因为它认为自己是科学的,是终极真理。如我这样生于终极真理国度的人,别无选择地是天生的信徒,我们普遍不具备一个常识:信仰和科学是两回事。信仰是不能讨论的,那里面只有布道者和膜拜者,只需要忠诚和牺牲,而科学要的是批判者和发现者,必得置身于各种各样的质疑之中。
穿婚纱的年轻人在红场上拍照,他们以教堂为背景,以红墙和钟楼为背景,以既古老又时尚的古姆商厦为背景,红墙前面那个红色的立方体上几个巨大的字母他们当然知道——列宁,只是在他们念的历史教科书里,“十月革命”已经改为“十月政变”了。这个改变了整个俄罗斯,决定了几代人命运的事件,固然是一个武装夺取政权的事件。它不是从沙皇手中夺取政权,沙皇已经在几个月前的二月革命中倒掉了,其时执掌政权的不过是一个过渡性的临时政府,它正准备短期内过渡到全民选举的立宪会议,它包括几乎所有参与推翻帝制的党派,经过几番更迭,到十月时其构成已主要是社会主义者。说这样一个政府是资产阶级的政府,是为了证明马克思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论么?那么这个“资本主义”阶段也短得太笑话了,得胜者书写的历史所以要给临时政府那样的定义,更重要的是为了证明他们武装夺权的合法性,一个党推翻多党联合的临时政府,似乎需要一个理由,有了一个资产阶级政权,推翻它的行动就成了无产阶级革命。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是我们熟悉极了的一句中文经典。其实那一声炮响传到我们耳中已经转过了好几道手,有关列宁和十月革命,我和我们那两三代中国人大半是从《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这两部红色经典了解的,那是1937年在斯大林领导下制作的电影,目的之一是对大清洗的结果有个自圆其说的交代。它告诉我们斯大林和列宁亲密极了,1917年的列宁刚从国外回到彼得堡就与斯大林单独密谈武装起义,1918年列宁遇刺时,是斯大林在前线的捷报使列宁起死回生。毫无疑问我们都相信那样的历史,因为根本没有其他参照物。列宁不容置疑地说着中国话,极富激情地进入我们的生活之中。那个凭此获得了斯大林奖金的导演后来说:“那时人人害怕被捕。”它们的编剧几年后果然也被捕了。数十年后我们到了冬宫还想寻找一下当年攻打冬宫的路线,那场戏拍得怪好看,却得知攻打冬宫的情节是虚构的,是斯大林特别指示添加的,它把手中几乎没有兵力的临时政府虚构成强大顽固的堡垒,当然并不仅仅是为了愉悦观众而已。
更有戏剧效果的其实是我们看不到的下一幕,发生在两部影片的时间交叉点上,它的焦点是立宪会议。用高尔基的话来说,“俄国的优秀人士为立宪会议的思想所鼓舞已经几乎有一百年了”,这样一个将容纳各个派别自由表达的全民选举的权力机构,是所有革命者,也包括列宁的党为之奋斗的梦想。夺取了权力的布尔什维克主持了选举,然而他们不满意选举的结果,于是他们“用武力更正票箱”,断然驱散了立宪会议。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粉碎了“资产阶级民主”的决定性一击,至此夺权的事情才算是大功告成。我们不容易看到“资产阶级的作家们”如何记录这个事件,但多年以后总算能看到“无产阶级作家”的记录,原来高尔基当时非常激愤,他写下《从1月9日到1月5日》一文,把1918年1月5日布尔什维克向为保护立宪会议而游行的人们开枪,比之为1905年1月9日沙皇的军队向和平请愿的人们开枪,“就这样,1月5日,彼得格勒的工人,手无寸铁的工人遭到了枪杀。开枪时没有要开枪的警告,而且是埋伏在暗处,从篱障的缝隙中,像真正的杀手那样开的枪。”这样的画面在两部经典中连影子都没有。P1-3
序言随笔的门槛
文耿立
随笔,在中国是一个古老的词汇,也有着丰富的写作的实践,但她的现代意涵却并不为从事随笔写作的人所知。特别是在网络时代,写作往往是一种信息的操作与表达,有多少精神性的过滤是可怀疑的
随笔最大的品质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精神的自由,叙述的自由,表达的自由,这绝不是形式的随意,而是这种文体对精神自由的依赖乃至信仰。随笔的美,就表现在她写作姿态的自由和语言的自由上。
1983年,瑞士文学批评家让·斯塔罗宾斯基获得了该年度的“欧洲随笔奖”,他为此做了一篇文章,题目为“可以定义随笔吗?”,提出“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随笔的条件和赌注是精神的自由”。
我以为:随笔的第一道门槛非精神自由莫属。
在汉语的词源来看,随笔的意思是随手,随便,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本意也是“随即笔录,因其先后,无复诠次”,随笔本意是率意。
其实自由在我们这个国度一直是缺失的选项,庄子的逍遥和嵇康或刘伶式的精神自在,独善其身是自由的表现么?那不是自由,而是遁世,在所谓的丑恶和虚假面前掩面而走绕道而行,表现出的大智若愚的和光同尘,这不是自由,而是“犬儒”。自由落实到俗世只能是行动中的和人群中的自由。就如王怡所说:自由应该是在人群中去厘清个体权利和公共空间的畛域,在行动中去活出一种具有公共价值的个人道德生活。
随笔在人们的心目中,常被认为是一种赋闲的问题,谈天说地,花鸟虫鱼,知识堆砌、琐碎、轻俏、如吃软饭的动物。说白了,那是我们的精神的禁锢和不敢冒险,逃避自由之故,在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精神谱系里,知识者是异类,一直处于被打压的境地,阉割、迫害,从祖龙的焚书到文革的焚书、从祖龙的坑儒到血雨腥风的反右,知识分子的精神脊梁被打断了,精神格局急剧萎缩。因为禁锢,知识分子的意识和潜意识受到了毒化,当他们再拿起笔写东西时,他们的词语学会了妥协和所谓的避害趋利。这样的文字就阻止了自由思想。语言是思想的现实,所谓的形为心役,精神的奴役必然导致文字的卑下污浊。其实语言的组织并不仅仅依赖外部的语法规则,她依靠的是精神内部的法则,任何一种语言的生命都取决于一个人的精神内部的直感。
鲁迅先生在翻译日人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时,发现厨川白村对英语:Essay也没有相应的日语词汇,索性不译,只指出“Essay”词源是法兰西的essayr(试),试笔之意。对这个词的翻译当时中国也没有相应的名字,译名很乱,小品文、美文、随笔、散文等,鲁迅先生可能也遇到这个问题,于是又照着日文原样,保留下来。这样没有规定恰是一种宽泛的理解,一说就俗的意义恐怕就在这里。但鲁迅先生的这段翻译确是把握住随笔的精髓,自由,任性而谈,鲁迅关于。Essay的翻译说: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也说些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l·(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过去的追怀,想谈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是这一类的文章。”
鲁迅这一段译语对现代随笔自由天性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鲁迅在《三闲集一怎么写》中说小品文的创作“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无妨。做作的写信和日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忘破绽”。我们从中可窥到鲁迅对随笔创作的自由的肯定,用“大可以随便的”来斩断人们身上的各式各样的枷锁。不管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让人们痛则大叫,怒则大骂,乐则大笑,这就是自由的极致。但因为多数人因精神空间的狭窄,已经习惯了带着镣铐的舞步,真让他“大可以随便的”随性而舞,他可能手足无措,真正的随笔大家确实是从心灵到技巧“大可以随便的”。他们不是循规蹈矩的规规小儒,他们蔑视章法技巧,他们就是章法技巧。苏轼所说的文章的“随物赋形”,是贴近随笔的品质的。
但是反观现代,由于精神的萎缩,现代的自由理念只是在知识者的子宫划过,从未着床,即使着床,也被打压惊吓流产。缺少自由信念和普世价值支撑的中国知识分子,于是在随笔文字里表现的就只能是缺席、装聋作哑、指桑骂槐、自宫自摸自慰。就如老托尔斯泰所不屑的那样“只是一些散发着懒散气息的作品,其目的是取悦同类的懒散……它什么也没有告诉人们,因为它漠视人们的幸福。”于是随笔就成了没有精神自由的灵魂的作弊偷懒,于是成了优雅的小品,散步的美文。于是难免单薄,于是难免无尊严。
洪堡特针对西方的诗歌和essay(随笔、散文)说:“诗歌只能够在生活的个别时刻和精神的个别状态之下萌生,散文则时时处处陪伴着人,在人的精神活动的所有表现形式中出现。散文与每个思想、每一感觉相维系。在一种语言里,散文利用自身的准确性、明晰性、灵活性、生动性以及和谐悦耳的语言,一方面能够从每一个角度出发充分自由地发展起来,另一方面则获得了一种精微的感觉,从而能够在每一个场合决定自由发展的适当程度。有了这样一种散文,精神就能够得到同样自由、从容和健康的发展”
我们参照欧美的随笔类文字,他们的精神空间,是无远弗届,我想无论文字也好,做人也好,最本质的东西,一定是个体的自由。他们在暴政面前,拍案而起,他们对人权尊严的维护到了苛刻的地步,他们为正义呐喊,为自由而歌。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他们的文字,是那么饱满的精神的酣畅、自由与辽远;你看恰达耶夫的《哲学书简》、梭罗的《瓦尔登湖》、托尔斯泰的《我不能沉默》、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
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过自由的精神空间,人们对自己写出来的文字不确定感到后怕,对深文周纳充满恐惧。一次次的文字狱,使人们开始学乖,开始丧失精神的诚实和语言的诚实。于是,思想的尊严被交出,自由被交出,在无关痛痒的文字里寻找逃避的空间,是非被搁置,正义被悬置,奴性开始繁殖,那一次次的焚书目的达到了,统治者筑建的铁屋子,使一代代人自由的精神窒息在里面,于是我们的随笔文字中,欧美随笔的丰饶与个性没有了,于是则“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于是就虚伪、顺应、愚昧和装傻。
随笔的第二道门槛,就是少些风月,多些用世,少些逍遥,多些骨头。从中国随笔的来源起,中国的随笔的DNA里流淌的是性灵之辞,多是笔记、书评、花草虫鱼,花边八卦。即使掺杂一些杂文的火气,也是一种谩骂和小家子的挖苦讥讽,少的是宽容,少的是人性的深,我们的随笔很少触及一些人世的真问题,那些饥荒与死亡,那些人类的苦难,那些底层的绝望和无奈,在这些问题前,我们的随笔是缺席,是勾销了。那些人类的苦难与不幸在我们的随笔里得不到说明,写作者内心的罪感是被写作者放逐了。
在娱乐的时代,随笔何为?是继续在书斋里凌空蹈虚娱乐至死?还是对当下发声?把公民社会构建、思想启蒙、公义与民生纳入随笔的心灵和视野,离世间的烟火气近些再近些,有一份社会担当,随笔更需要生活的现场,随笔更需要对生活有一种人道的抱慰,但是由于作者的胸襟和内存,随笔总是走入“赋闲”的轨道,这是传统文人和传统随笔的老套子老调子,是互相模拟的心理定势。所以随笔有一个向现代性转向的问题,随笔在典雅、赋闲里沉溺太久,应该接一下地气,可是在一些随笔家的笔下,要求的是文字的把玩,是情趣,是飘逸,是幽默,我不一味反对这些,而是这些东西在随笔的队伍里的比例再少些,我知道《二十四诗品一典雅》是这类人的写照:“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日可读。”这样的画面也曾是多年前欣赏的,也常把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看作人的至高境界,但后来想这样风雅,其实是可疑的。印象里的王冕既“种豆三亩,粟倍之,梅千树,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筑茅庐三间,题为“梅花屋”,这也够风雅的。但他在元大都,也与那些官人勾肩搭背。大小官员们蜂拥而来求他的书画,送来的画布堆积如山,他泼墨挥毫,千花万蕊,俄顷即成。
随笔要多些沉潜,不做看客,不撒谎,不回避峻急的问题,不自欺。记得有一句被人引烂的话:“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就是说:在奥斯维辛之后以“审美旁观”的姿态对待人类的苦难与罪恶是野蛮的。在当代的中国,如果连当下中国一些重大的时代话题都回避,缺少社会担当,回避难度,惧怕深度,这不是随笔的本意,也不是艺术的本体。随笔也需要精神的历险,也需要对现实的批判,写了当下也是写了历史,回避了当下,也是回避了历史,里尔克下有首诗作《严重的时刻》,可为我们思考随笔的当下和现代性提供思考的维度: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你的随笔文字只要不固执与赋闲,不固执地以所谓的以审美态度同时代广场保持距离,里尔克的诗句必然震动你。震动你的是什么呢?是诗里写出的现实。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是你自己也参与其中却被你有意遮蔽了,隐而不彰的。当下不是隐而不彰的“他者”,我们身在其中,我们不能随便扔掉这现实里的“哭”、“笑”、“走”、“死”一走了之。随笔要有忧心,要有悲悯,要有人世的关怀,不做审美距离中的看客,拒绝审美的沉醉和冷漠,随笔与美有关,随笔也与真有关。这是随笔的诗学最重要的问题。距离真相近点再近点,也是随笔的高度,也是随笔的勇气,这比炫耀才华更难。
我以为,随笔的第三个门槛,就是智性的天空。让·斯塔罗宾斯基把随笔概括为:现代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也是最有可能表达批评之美的文体。他说:“从一种选择其对象、创造其语言和方法的自由出发,随笔最好是善于把科学和诗结合起来。它应该同时是对他者语言的理解和它自己的语言的创造,是对传达的意义的倾听和存在于现实深处的意外联系的建立。随笔阅读世界,也让世界阅读自己,它要求同时进行大胆的阐释和冒险。它越是意识到话语的影响力,就越有影响……它因此而有着诸多不可能的苛求,几乎不能完全满足。还是让我们把这些苛求提出来吧,让我们在精神上有一个指导的命令:随笔应该不断地注意作品和事件对我们的问题所给予的准确回答。它不论何时都不应该不对语言的明晰和美忠诚。最后,此其时矣,随笔应该解开缆绳,试着自己成为一件作品,获得自己的、谦逊的权威。”
现代随笔,最重要的是唤起我们理性的到场,她的智慧,不仅让你在轻松或者幽默或者激愤中有感官的淋漓,她要唤起读者的理性,唤起对话的冲动,让人思索。 科学和诗的结合,存在于现实深处的意外联系,大胆的阐释,随笔应该不断地注意作品和事件对我们的问题所给予的准确回答。我以为,这些是随笔的现代品质的最重要的意涵,这是智性的追求和感知的深化,把审美和审智结合起来,孙绍振先生提出审智一说:从美学上说,把情感和感觉的研究归结为“审美”,是不够严谨的。比较深刻的文学作品,不光是情感和感觉的,都是有着自己独特的理念的。大艺术家都是思想家。不论是屈原还是陶渊明,不论是古希腊悲剧还是安徒生的童话,都渗透着作家生命的甚至是政治的理念。应该把与情感联系在一起的理念结合起来。智慧理性的追求,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西方现代派文学中形成潮流,加谬甚至宣称,他的小说就是他的哲学的图解。对这种倾向,孙绍振先生把它叫做“审智”。
在随笔里,智性的文字不是晦涩的学历式的纯粹的智性抽象。随笔的文字不许是活泼的有温度的感性的,这样的文字是肉做的,你思想的轨迹,是附着在感觉感受过程里的,感受的血液要有智性被审视的因子。孙绍振先生说:它往往要从纷纭的感觉世界作原生性的命名,衍生出多层次的纷纭的内涵,作感觉的颠覆,在逻辑上作无理而有理的转化,激活读者为习惯所钝化了的感受和思绪;在几近遗忘了的感觉的深层,揭示出人类文化历史的和精神流程。
我们可以追溯一下随笔在西方的源头,进行一下所谓的词源的考古。
随笔,在法文中是一个名词(unessai),原义为实验、试验、检验、试用、考验、分析、尝试等,转义为短评、评论、论文、随笔、漫笔、小品文;蒙田把他的著作取名为Essais,意义是什么呢?蒙田在“试验”什么?他在什么场地上“试验”?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对于蒙田来说,试验的场地首先是抵抗他的世界:这是世界提供给他、供他掌握的客观事物,这是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命运。”他试验着、称量着他的世界,物质的精神的,蒙田的试验和称量是“一种徒手的平衡,一种加工,一种触摸”。蒙田的手永远不闲着,“用手思想”是他的格言,永远要把“沉思”生活和“塑造”生活结合起来。注意“用手思想”这个词汇,这是从感觉的掘进,直到理性;精神、感觉和身体的紧密结合乃是随笔的本质内涵。随笔所遵循的基本原则,或者它的“宪章”,乃是蒙田的两句话:“我探询,我无知。”探寻是建立在感性之上的,是思,是理性的路径。让·斯塔罗宾斯基指出:“唯有自由的人或摆脱了舒服的人,才能够探索和无知。奴役的制度禁止探索和无知,或者至少迫使这种状态转入地下。这种制度企图到处都建立起一种无懈可击、确信无疑的话语的统治,这与随笔无缘。”
海德格尔对梵高的《农鞋》的解读,我以为是现代随笔的典范:“如果我们只是一般地想象一双鞋,或者简单地瞪视那仅仅摆在画面上、空空如也、无人使用的一双鞋,我们就决不会发现在其真理处,器具的器具性存在究竟是什么……但是——从这双穿旧的农鞋里边黑絮絮的沿口,可以窥见劳动步履的艰辛。在这双农鞋粗陋不堪、窒息生命的沉重里,凝结着那遗落在阴风猖獗、广袤无垠、单调永恒的旷野田垄上的步履的坚韧与滞缓。鞋皮上沾满了湿润又肥沃的泥土。夜幕低垂,荒野小径的孤独寂寥,在这鞋底下悄然流逝。这双鞋啊!激荡着大地沉默的呼唤,炫耀着成熟谷物无言的馈赠,以及冬天田野休耕之寂寥中不加解释的自我拒绝。这双鞋啊!它浸透了农人渴求温饱,无怨无艾的惆怅,和战胜困苦时无语的欢忭;同时,也隐含了分娩阵痛时的颤抖和死亡威胁下的恐惧。”现代随笔,是诗与思的合一,小说靠近的是人物的塑造,故事的跌宕;诗歌靠近的是意象与节奏,现代随笔要自觉的担当起审智的义务。我说:随笔的第一要素应该是审智,有人会说:那审美不是随笔的特征么?我说思想的深邃就是美。能发现事物的秘密和灵魂的秘密,就是美,这决定着随笔的深度,一篇随笔的高度往往和作者的思考的高度有关,和写作技巧无关,是不是敢放弃世俗的羁绊,有没有对精神诉求的担当、对永恒命题的执拗的追求。中国的随笔写作者,聪明人多,没有西方作家身上的那种终极的关怀和终极的追求,他们有时往往一生就关注一件事。
一个随笔写作者应当是一个思想家,有思想的随笔文字才是独立的有干货的,那样才能撼动人,而思想是和心灵关联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随笔。写作到了一定境界,技巧退去,最后比的就是一个人的精神的高度、思想的高度,是胸襟。如果一个人的文字再漂亮,起承转合、谋篇布局无法挑剔,却还是没有摇撼人的好东西,那原因就是这个人的格局问题,胸襟问题,思想问题了。
随笔是从生活中来的,在网络时代,谁都可以进入,关键是你能给随笔带来什么赋予什么。我们要尊重常识,要合乎人情,但切记,没有思想的参与的文字,是松垮的没精神的死文字。
《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3)》由耿立主编。
《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3)》精选2013年全国各地报刊和网站中的优秀随笔佳作,内容涉及古今中外,以现代的眼光来分析、探讨、辩证、澄清、纠正,展现智慧与理性的分量。最大程度反映该年度某个文体领域最主要的创作流派、题材热点、艺术形式上的微妙变化。同时,坚持风格、手法、形式、语言的多样化,保证了作品的创新价值,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期待。以灵活自由的格式、真情流露的语言描绘现实世界。
耿立主编的《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3)》精选2013年全国各地报刊和网站中的优秀随笔佳作,内容涉及古今中外,以现代的眼光来分析、探讨、辩证、澄清、纠正,展现智慧与理性的分量。最大程度反映该年度某个文体领域最主要的创作流派、题材热点、艺术形式上的微妙变化。以灵活自由的格式、真情流露的语言描绘现实世界。追忆先人,述说职业,感悟自然,赞美人性,感触历史,思考现实。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笔触遍及生活中的各个领域,极力追寻生活表面下的暗藏理念。本书包含《记住那一湾文脉》、《伪古典伪贵族伪平民化》、《舌尖上的陷落》、《赵氏孤儿大变脸》等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