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送小温
《人间草木》的编辑非要我就这本书说上几句话,几番推辞未果,只得应承下来。不过事先说好,不算什么序,只是回忆点往事,不然太不成体统。世上哪有儿子给老子写序的?老子还叫汪曾祺。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老头儿走了都十七年了。可是他的作品还是挺受欢迎的,每年都有不少出版社要出他的书,拦也拦不住。他留下的“这碗茶”,这么多年居然还没“凉”,还挺“香”,不免让人有些奇怪。我们兄妹三人都不是搞文学的,说不清其中的道理,只是觉得他的文章看着不闹腾,让人心里很清净,文字干净通透,不牙碜。也许,这是他的东西还有人愿意看的原因吧。
自打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头儿写的东西基本都能发表,不免有些小得意,家里人开玩笑,说他是“放屁香”。这源于《沙家浜》胡传奎的一句台词:“刁参谋长放个屁也是香的”,用在他的头上倒也合适,谁叫他写出这样的话来呢。不过,此前他也有不香的时候,这本书收录的《葡萄月令》,就被退过稿,大概是在1979年的样子。这本是三篇一组的散文,总题是《关于葡萄》,《葡萄月令》是第三篇。当时东北一家刊物的副主编是他的老朋友,刚刚“右派”改正安排工作,于是找他约稿,老头儿把这组文章交给了他,但最终编辑部没有通过,好像是觉得过于平淡了。当时的散文还要扯着嗓子抒发革命豪情,他的文章里没有这个,不被看好也属正常。后来,还是一个爱好文学的邻居介绍给《安徽文学》,发表时已经是1981年年底,那时他已经有点儿啥啥香了。如今,《葡萄月令》被一些人评价为老头儿散文中的精品之一,但很少有人知道当年有过这番遭遇。
《葡萄月令》写的是老头儿当年在葡萄园劳动时的感受,那时他还戴着“右派”的帽子,被发配到张家口的一家农科所改造,但文章中却没有丝毫凄凄惨惨的情绪,把葡萄园里的一切都写得那么美,充满对劳动的尊重,对自然的热爱,读完之后让人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当时许多反映“右派”生涯的作品,都是又苦又悲又惨,现实生活也确实如此,但是老头儿却很少写这些内容,最多只是一笔带过,相反,对于生活中的美,哪怕只存在于犄角旮旯,他也要极力挖掘出来并着力表现,这是他的作品的基调,是发自内心的诉说。
有人把老头儿定义为中国最后的士大夫,可能是他的文章冲淡平和,有种闲适之气。可是这个“士大夫”,却实在没过上几天士大夫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一辈子遇到的磕磕绊绊倒是不少。1976年,别人都在庆祝粉碎“四人帮”的胜利,他却被怀疑是什么“四人帮”第二套班底的成员,又被折腾了一个够。所谓第二套班底,是说“四人帮”倒台前,安排了一帮人像特务一样潜伏下来,以便日后东山再起。这当然是没影儿的事情,但他却因此被审查了好几年,整天写交代材料,最后虽然查无实据,还是将他“挂”了起来,搞得他很恼火,经常在家里发脾气。当时我们家住在甘家口,离玉渊潭很近,走上十多分钟就到了,为了散心,那一段时间他常常独自一人去玉渊潭遛早儿,东走走西看看,和其他遛早儿的人瞎聊。后来,他把在玉渊潭的所见所闻写了不少散文,收入这本书里的几篇短文如《长进树皮里的铁蒺藜》《枸杞》《槐花》《落叶》,就是那时写的。这个老头儿,即便在那种倒霉的境况下,写出的东西还是很放松,很有味儿,还带点儿幽默,真是不可救药。
老头儿写花草,也爱花草。小时候,他带我们去的最多的公园就是中山公园,一是离家近,二是能看花。春天看牡丹,秋天看菊花,顺带看看几十个大木盆里缓缓游动的龙睛鱼。到了寒冬时节,还会去公园的唐花坞看各种温室花卉,五颜六色,香气袭人。小孩子对于花花草草的兴趣实在不大,他却看得十分仔细,而且往往都能说出花名和品种来。他还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籍。“文革”期间,“样板团”实行军事化管理,他经常要住在单位,只有周末回家。当时北京京剧团在虎坊桥,离琉璃厂很近,他没事常到那儿的中国书店翻腾旧书,一次找到了一本清代状元吴其濬写的《植物名实图考》,他不知用什么理由,居然动员剧团资料室把这样一本书买了下来,认真研读了好几遍。这样的书,整个剧团恐怕不会有二个人感兴趣,纯粹就是给他买的,简直是岂有此理。老头儿的许多谈花草树木的文章,引经据典,说道颇多,这和他平素的知识积累有很大关系。
北京人提笼架鸟的说道,老头儿也懂一些。母亲过去在新华社的特稿社工作,主要向国外专业杂志投稿,介绍中国的医疗卫生、妇幼保健和传统民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想组织一篇介绍北京人遛鸟的文章,于是找老头儿了解情况,看能否找到合适作者。老头儿一下来了劲儿,从北京人遛鸟的起源、养鸟的大类说起,一直讲到如何压鸟即训练鸟模仿各种声音,如何选择鸟食、鸟笼……直听得我们大眼瞪小眼。当时,养花莳草、提笼架鸟刚刚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脱离关系,没想到这个写了十多年样板戏的老头儿,肚子里却装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货色。我们只知道,他在玉渊潭遛早儿时,常和一帮遛鸟儿的老头儿闲扯,后来也爱到街边小公园和养鸟的人攀谈,至于还有什么信息渠道,就不清楚了。根据“懿旨”,老头儿将这些内容写成了一篇文章,就是收入这本书的《北京人的遛鸟》。不过,这篇文章当时并没有在国内发表,而是以母亲的名义提供给国外刊物了。反正都是一家人,无所谓什么著作权,再说家中的老大也不是他。后来我们给老头儿编全集时,才把这篇没有汪曾祺署名的文章找了回来。
老头儿之所以对花鸟鱼虫感兴趣,并写了不少这类文章,是因为他觉得,人们如果能够养成一些正常爱好,具备文明素养,懂得亲近自然,知道欣赏美,就不至于去搞打砸抢,去毁坏世间的美好事物。他对“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之类的行径深恶痛绝,认为是对文明和人性的摧残,而原因之一就是各种政治运动让人丧失了美感,只知道争斗。因此,他想通过这些文章呈现各种美好的东西,让人们慢慢品味,懂得珍惜。
老头曾经写过一首诗:“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或时有佳兴,伸纸画芳春。草花随日见,鱼鸟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宁计故为新。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君若亦欢喜,携归尽一樽。”平生不整人,他确实做到了,因为他一辈子只有挨整的份,想整人也没有作案机会。至于人间送小温,他是否做到了,家里人无从评价,只有读者才有权给出答案。
汪 朗
2014年春节于北京
著者:汪曾祺(1921-1997)江苏高邮人。现当代小说家、散文家,京派小说的传人,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后一个士大夫”。沈从文先生的入室弟子。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为胜。《红楼梦》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单有几十顷地种桂花”,人称“桂花夏家”。“几十顷地种桂花”,真是一个大观!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杨升庵祠在桂湖,环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层层叠叠,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谒升庵祠,曾作诗: 桂湖老桂发新枝, 湖上升庵旧有祠。 一种风流谁得似, 状元词曲罪臣诗。
杨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进士,著作有七十种。他因“议大礼”获罪,充军云南,七十余岁,客死于永昌。陈老莲曾画过他的像,“醉则簪花满头”,面色酡红,是喝醉了的样子。从陈老莲的画像看,升庵是个高个儿的胖子。但陈老莲恐怕是凭想象画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当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无大树。颐和园有几棵,没有什么人注意。我曾在藻鉴堂小住,楼道里有两棵桂花,是种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议北京多种一点桂花。桂花美阴,叶坚厚,入冬不凋。开花极香浓,干制可以做元宵馅、年糕。既有观赏价值,也有经济价值,何乐而不为呢?
菊花
秋季广交会上摆了很多盆菊花。广交会结束了,菊花还没有完全开残。有一个日本商人问管理人员:“这些花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答云:“扔了!”——“别扔,我买。”他给了一点钱,把开得还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订了一架飞机,把菊花从广州空运到日本,张贴了很大的海报:“中国菊展。”卖门票,参观的人很多。他捞了一大笔钱。这件事叫我有两点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业头脑,任何赚钱的机会都不放过,我们的管理人员是老爷,到手的钱也抓不住。二是中国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赞赏。
中国人长于艺菊,不知始于何年,全国有几个城市的菊花都负盛名,如扬州、镇江、合肥,黄河以北,当以北京为最。
菊花品种甚多,在众多的花卉中也许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种颜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黄色的。“鞠有黄华”、“零落黄花满地金”,“黄华”和菊花是同义词。后来就发展到什么颜色都有了。黄色的、白色的、紫的、红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别伦·别尔生说各种花里只有菊花有绿色的,也不尽然,牡丹、芍药、月季都有绿的,但像绿菊那样绿得像初新的嫩蚕豆那样,确乎是没有。我几年前回乡,在公园里看到一盆绿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状多样,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状瓣的。在镇江焦山见过一盆“十丈珠帘”,细长的管瓣下垂到地,说“十丈”当然不会,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狮子头、蟹爪、小鹅、金背大红……南北皆相似,有的连名字也相同。如一种浅红的瓣,极细而卷曲如一头乱发的,上海人叫它“懒梳妆”,北京人也叫它“懒梳妆”,因为得其神韵。
有些南方菊种北京少见。扬州人重“晓色”,谓其色如初日晓云,北京似没有。“十丈珠帘”,我在北京没见过。“枫叶芦花”,紫平瓣,有白色斑点,也没有见过。
我在北京见过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里。老舍先生每年要请北京市文联、文化局的干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腊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阳节左右,赏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会莳弄菊花。花很鲜艳;菜有北京特点(如芝麻酱炖黄花鱼、“盒子菜”);酒“敞开供应”,既醉既饱,至今不忘。
我不赞成搞菊山菊海,让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挤成一堆,闹闹嚷嚷。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赞成把菊花缚扎成龙、成狮子,这简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 鸡冠 凤仙 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没有见过,想来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种的,在篱落、石缝间随便丢几个种子,即可开花。或不烦人种,也能自己开落。花瓣大、花浅黄,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瓣有细脉,瓣内侧近花心处有紫色斑。秋葵风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为什么,秋葵让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鸡脚葵,以其叶似鸡爪。
我在家乡县委招待所见一大丛鸡冠花,高过人头,花大如扫地笤帚,颜色深得吓人一跳。北京鸡冠花未见有如此之粗野者。
凤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凤仙花捣烂,少入矾,敷于指尖,即以凤仙叶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红。凤仙花茎可长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坛腌渍,以佐粥,味似臭苋菜秆。
秋海棠北京甚多,齐白石喜画之。齐白石所画,花梗颇长,这在我家那里叫做“灵芝海棠”。诸花多为五瓣,惟秋海棠为四瓣。北京有银星海棠,大叶甚坚厚,上洒银星,秆亦高壮,简直近似木本。我对这种孙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兴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总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过人”——传染别人,独自卧病,在一座偏房里,我们都叫那间小屋为“小房”。她不让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让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对我的母亲毫无印象。她死后,这间“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妆的储藏室,成年锁着。我的继母偶尔打开,取一两件东西,我也跟了进去。“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墙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坛,不知道是谁种了两三棵秋海棠,也没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开花。花色苍白,样子很可怜。不论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总要想起我的母亲。
黄栌 爬山虎
霜叶红于二月花。
西山红叶是黄栌,不是枫树。我觉得不妨种一点枫树,这样颜色更丰富些。日本枫娇红可爱,可以引进。
近年北京种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叶转红。
沿街的爬山虎红了, 北京的秋意浓了。
《人间草木》是汪曾祺写他的旧人旧事、旅行见闻、各地风土人情、花鸟虫鱼的经典散文集,字里行间充分流露出他对凡人小事和乡土名俗的深深眷恋和对旧日生活情景的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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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是汪曾祺写他的旧人旧事、旅行见闻、各地风土人情、花鸟虫鱼的经典散文集, 字里行间充分流露出他对凡人小事和乡土民俗的深深眷恋, 以及对旧日生活情景的缅怀。汪曾祺的散文和小说别具一格, 在中国文坛享有很高的地位, 具有很高的出版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