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潘国灵在港著名小说《失落园》及若干从未结集的新篇,极尽诡异、残酷成长特色,以失落的碎片编织花冠,有时轻盈迷醉如附毒的马鞭草和迷迭香,有时狂暴压抑如乌鸦盘旋的金黄麦田。小说的寓言笔触多有意境,小至一只蚊子、一只乌鸦、一只蝴蝶(《鸦咒》、《小蚊子》、《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可合称为“动物小说篇”)都可以对寻常世界做成骚动,本该温煦的儿时游戏(《游戏场》、《游戏》)竟也渗出浓浓的哀愁与寒光。“失落园”是点题之作,也可说是整本小说的想像模型。多篇小说都可归入“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文类,如《游乐场》、《一把童声消失了》、《动机与纯粹》、写一个少女编剧画像的《悲喜剧场》等,但作者写来自有其“自我书写”与穿越性别虚实界线的虚构转化。其中,《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和《失落园》都曾被翻译成英语,后者更在美国出版成艺术设计图书。
这本《病忘书》收录潘国灵在港得奖小说《病忘书》及若干从未结集的新篇,以身体、疾病、城市为主题框架构筑出一座充满肉身皱褶、疾病呓语、边缘人物、都会寓言的文字堡垒;其中不少作品被选入香港及国内小说选,及文学、戏剧、文化研究科目课程的研读文本。作者在小说中涂沫出的暗黑世界色调,如身体微物(《面孔的皱褶》、《石头的隐喻》、《病辞典》、《面孔》等)、视觉失衡(“眼睛”母题贯彻于《病娃》、《母与女》、《突然失明》、《合法偷窥》)、地理空间(从《游园惊梦》中的城寨公园到《麦田捕手》的色欲区域等),都表现出作者对人性、存在及城市面相的敏感度和透视力。
7.额头
你对青春总是念念不忘。因此我与你,双人床上,一个睡在左边,一个睡在右边,中间永远隔着一道恒河。我说你越来越少静看我的面容,你心里清楚,我没说错。你目光斜视,你不想看到皱纹。你惦念着青春的女子,醒来,另一个我却睡在身边,仍慵懒着,鱼尾纹静悄悄地爬到眼角,你不敢告诉我。你别过脸去,不欲看见,生命的残忍。于是我唯有,把手再向上挪移,这回不是你的手而是我的手,不在我的脸上而是盖在你的额头。我适时给你递上一面镜子。镜中的你眉头深锁着,有火车划过,听真,那其实是窗外的隆隆地车。你松开眉头,声音就不见了。
八、你
总是会有一个地方先失陷的,我一早告诉过你。可能是颈脖,可能是两颊,可能是眼角。什么地方在你面孔先出现裂纹,我曾经等待着谜底在你脸上揭晓,差点耐不着性子。结果原来在额头,男性特别致命的地方。人们称额上的皱纹为“火车轨”,别名“思忖纹”,这也许真是与思忖得多有关的;里头必然少不了我的播种。
你的面孔仍是骗得人的,但额头已出现败退迹象。三条火车轨印刻在你额上,从此,你的头颅不时会响起火车声,火车的蒸汽,也许会透过面孔的孔洞排出,名叫怨气。我的外婆我的母亲以及我一早已给你预演了生命,我一直折一直折终于把淡淡的皱纹对折在你的脸上,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艰辛最伟大的劳作。从此你不可再说无所感了。
开始总是不动声色的。当你自觉微老的时候,便开始老了,继而老去。由微老到老了到老去,不动声色的,也许根本互相折叠,一个全然不受你控制的加速过程。
额头只是开端,它的面积将随同发线的后移而不断扩大,直至一天,一觉醒来,你将掉落一地头发。是的,身体的萎谢,没理由不留下一丝剥落物的。如果这天临到,我答应你,我会悉心打扫,从你身上掉下的黄叶。我甚至会挑选一些,与我的黑发白发盘缠,编作发结。这理应是一对情侣最美妙的纪念。
残忍在镜子中乍现,我自己也越来越怕照镜子了。当年那个喜欢照镜子,想着“刘海好呢还是露额好呢孖辫好呢还是马尾好呢?”的那个少女已经远去了。她寄居在我体内但渐渐已跟我全然无关了。
“刘海好呢还是露额好呢孖辫好呢还是马尾好呢?”我确曾这样问你,在青葱岁月。你记否当时怎样回答我吗?你说:“什么都好。”我鼓起泡腮,以为你敷衍了事,你连忙解释说,“什么都好真是什么都好。所有东西都是美好的。刘海好露额好孖辫好马尾好长发好短发也好我爱你的千娇百态你好我好什么都好。”如斯景象确曾在二十年前发生,如今回想,是否有点仿若置身梦境?
“刘海好呢还是露额好呢孖辫好呢还是马尾好呢?”如果今天我再问你,我猜你的答案仍会是:“什么都好。”只是同一句话,走过岁月,意思却不大相同了。没所谓啦,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好。没所谓啦。这有时甚至成为你的口头禅。
只是我很清楚,现实生活中,我是不会再这样问你了。我心里清楚,孑子辫、马尾、刘海是早已经甩掉了我也甩掉了时代。可幸的是,等了那么些年,当年那个喜欢照镜子,初次给头发分界,想着三七好呢四六好呢还是中间不分好呢的那个少年亦已经不在。我们终于可以稍稍打平了。
如果面孔是一叠岩层,岁月的重担专挑几个地方挤压,填上折痕如浑然天成的波纹,只是岩石褶皱人们当作奇观,可爬在脸上,又多少令人心慌。我一直耐心等待你的微老,如巫婆日夜默念,练着把皱纹对折在你面上的魔法。谁叫你这么乖乖听话不中途打断我,容许我把故事说到尽头。难道你不知道咒语就是由故事炼成?由外婆到母亲到我,由坟场到病房到睡房,这个故事已经说了很久,比一千零一夜熬得更长。当皱纹终于爬到你的脸上这样我们也许可以比较看齐可以靠近一点也许你会更明白何谓爱。可以缓缓地看着并承受着互相衰老,这应该也是爱的考验。昨天的我昨天的你已经消逝,用记忆保鲜下来的一个是假的,那是一张时光定格;眼睁睁看着面部皱纹如藤蔓滋生的一个是真的,那是一段渐变的录像。
我抚摸着你的额头,重拾了一点我们之间久违了的亲密。如果醒来我变身巫婆,请你明白,这原不是我的想望。
P10-13
一部身体与疾病的都市书
这本“重新出土”的《病忘书》其实可分拆为两本书,但重编时把它合二为一,分两辑编选,分别为“身体疾书”和“都市疾书”。大部分小说源自我在香港2001年出版的《病忘书》,但在重编这本选集时,有若干篇小说因作者自身的重检没被收入(如自己后来比较疏远的“黑色幽默”嘲讽文体),又加入一些来自其他小说集及从未发表的,但最主要的考虑,还在全书整体主题格局上的统一。
顾名思义,“身体疾书”一辑的小说,是关于身体的,其中包含肉身及精神性的疾病、身体的异化,或身体作为“物自身”,与其他物的共生相克,如何照见了总是不肯轻易露面的所谓“灵魂”,或日存在的本相。回看这些小说时,我更讶异于自己对某些身体母题的执念(obsession),如“面孔”、“石头”、“陌生化”、“母/女”或“母/子”(脐带的连结及割裂)等等。其中,“眼睛”母题的来回复返更可说是一种梦魇,遍布于《病娃》、《母与女》、《突然失明》、《合法偷窥》等篇章。我想,从心理分析学说,其中或有着儿时对眼睛敏感的恐惧转化,但我更愿将“眼睛”作为一种隐喻(如所谓“灵魂之窗”),或现代社会特重视觉化的种种征兆及偏差。这些小说写作的年期跨越超过十年,其中可以想象,作者自身也经历着不同的身心变化,有不动声色的,也有狂风扫落叶的,作者以文字把它们沉淀下来,希冀转化为创作。回看当初,一些“疾病的呓语”是想象性的,如《面孔》中因一场意外而遭毁容的游忽,故事的虚构性很重,但如果“毁容”不作实解而作为一种少年创伤烙印,日后无法清除的,则其虚构性又不无隐喻的层次和自我指涉性。当时写这篇小说时,我企图鲜有地把结局写得“乐观”一点,事后回看,这未免是“败笔”,但当年这篇小说进入“花踪”短篇小说比赛最后六篇决选,有评判也表现欣赏的,为留着创作的印痕,也把它收入集中。以此对照另一篇,在十年后再拾“面孔”母题写成的《面孔的皱褶》,我自觉其中的哀愁,有了更深沉的生命体验作底子,就透彻真实许多。把两篇并收,也许亦是一种“面面相觑”,或者从中可以“对照”出一个作者的成长,文字经历时间的进深。至于《病辞典》,就完完全全是一篇“病室手记”,如果不曾与疾病交锋而始终以文学为支柱,就不会有这篇疾病思言与感受了。
“都市疾书”一辑则比较“社会性”(但文学不是社会学、历史学、宗教学,文学不从属),其中有关于各式各样的失明症、偷窥症、历史遗忘症、精神妄想症等,写的多是边缘人物,包括江湖术士、大厦看更、城寨遗民、失业汉、妓女等等。这一时期的我对城市空间已萌生兴趣,写于小说,有《突然失明》中的庙街、《合法偷窥》中的Y型屋邮、《游园惊梦》中的九龙城寨公园、《麦田捕手》中的碎兰街等,包含边缘地区、色欲地带、重建空间、集体居所等,应也有相当的“都会小说”特色。因此,将“身体疾书”与“都市疾书”并置来看,其实也包含小说作者“个人化写作”与“公共性书写”的两面性。总是需要两股悖逆的旋律流动,生命才可以前进。
说到“都市疾书”第二辑小说,或可说说小说最初发表的“生态”。收在此集子中的小说,最初多是发表于文学杂志,可以写得较长(不少是过万字短篇),也有些是发表于报纸副刊当“一期完”小说(如《合法偷窥》),这些写来字数需限制在三四千字以内。比较特别的是中篇小说《麦田捕手》,这篇是唯一一篇在报刊上每天连载的小说,连载了几个月,所以篇幅颇长。香港报刊曾经长期连载小说,因此才出现了不少香港长篇经典;吾生也晚,却搭上了报纸长篇连载的“尾班车”——千禧前后,我在香港《新报》以笔名潘灵写了几个中篇小说,最后被收入书中的,则只有《麦田捕手》(原名《黑暗使者》)。因为是连载,每天要写千余字左右,文字有时未及讲究,有些地方或难免有点斧凿痕迹,但整体来说,这部中篇的意念,写一个患有“救世主情结”(Messiah Complex)的男子(当时我对“异常心理学”确颇感兴趣),在旺角至油麻地色欲区的“拯救”与“沉沦”之路,我想还是有点特别的。写长篇连载的日子不算长(大概一两年左右),但也曾经给我难得的磨练。后来则徐徐滑入报章与文学渐行渐远的年代。另一中篇《我城零五》的出现也颇特别,这篇小说并非寄存于报刊杂志,而是2005年应香港艺术中心之邀,为“西西《我城》三十周年”委约创作的致敬之作。构思的时候,就想到以西西小说的文本互涉作为创作手法,有一种游戏感、模拟性,但又将“我城”的思考带到当下,变成了自己的。其中有所指涉对话的小说其实不仅止于《我城》,还有《美丽大厦》、《浮城志异》、“肥土镇系列”等,熟悉西西作品的读者可能会读出另外的层次。
以上所说的,其实多是有关小说的“主题”(Theme),这是比较易于言说的。如所有的序言,其实都只是一个引子,一种简述,无法也无意一一说清。其他诸如形式的变化、语言的艺术(后来我更注重小说文字的审美性或诗性,如《面孔的皱褶》、《石头的隐喻》,其中变化不仅是文字追求上的,更缘于作者自身的性情探索)。近年虽也尝试创作长篇,但我对短篇小说的多变性、可能性仍十分执迷,并企图以短篇小说作文字砖块组件,来搭建一座更大的小说城堡。文学实验不纯是文字实验,还是回应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愿自己一直追求下去,在艺术世界中,唯偏执者存。
本小说集涵盖小小说(《病了》)、短篇小说至中篇小说,书末附“小说资料”,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关于身体、疾病与都市书写,《病忘书》、《失落园》后我一直有所延续,包括收入于《亲密距离》(2010)中写及都会爱情、忧郁症、医学故事诸篇,但因本选集主要以原来的《病忘书》为骨干,暂未收入,但愿有天有机会出版成简体版,让小说进入更多理想读者的视野。
作者通过严谨的结构与致密的叙述语言重现生活,将“病”与“忘”的解析表达出来,藉此诠释人生意义,意味深长,令人读后留下深刻印象。
──刘以鬯(著名小说家、评论家)
作为一个作者,在小说手法上不可单打一,而是应该视乎小说的题材和内容而确定更为相应的方式,以期达到最好的效果。潘国灵在这方面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
──陶然(《香港文学》总编辑)
(《面孔的皱褶》)潘国灵用他的方法本质地再现了容颜与情爱相生相克又相恋相悖的吊诡的生存氛围,那是一种由激情到平淡的缓慢的、日复一日无边寂寞的生活,既没有刻骨的抱怨当然也没有无边的奢望。在不急不躁不愠不火却机智过人的讲述中,真的人生就这样复活了。
──锺晓毅(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