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拿菜刀劈自己的头,或者用斧头剁手,或者在肚脐眼里点燃雷管。最轻松的时候,也要持刀在胳膊上刻“精忠报国”,先是石鼓文的篆体,然后再将它们刮掉,刻金文体。
那些空虚、变态、渴望刺激又暗自恐惧的女人们,喜欢我的工作。她们总夸我是她们见到活路最逼真的魔术师。这里请允许我为自己声辩一下。我干的不是魔术,而是幻术;不是逼真,而是来真的。我拿菜刀劈头时流的血,是热的,腥的,红的,真的。我用斧子剁掉手的时候,会钻心地痛。至于在肚脐眼里引爆可以炸死数十斤鱼的雷管,因而在肚子上炸出像扇门一样大的伤口,也决非虚构。
你们得相信,我是个务实的幻术师,不是虚伪的演员。演员这个词具有不光彩、低贱的含义,散发出隐约的犹大、倡优和草台班子气息,让人想到华丽的国家歌剧院、成人用品广告和过分客气的桑拿妹。事实上,我只是个叫卖疼痛的技术工人,像车工、钳工、砂轮工一样,我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姘头自己干。
当然,我拥有独一无二的技术,不然早被自己弄死了。这项技术是天生的,也许来自我童年时代居住的五眼钟山。不过直到九岁,我才发现自己拥有这项技术——更准确地说,是幻术。
九岁那年,我在盘山公路上乱跑,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迎面撞上。我在瞬间得到飞翔的快感,但很快落回地面,翻滚出将近十米,倒在公路边的山沟里。摩托车手像所有不作为的政府一样逃离现场,而我躺在山沟里,四肢骨折,充满恐惧。这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很要不得的念头,我希望身受的一切,只是幻觉。
于是我站起来,在盘山公路上乱跑,看见一辆疾驰的摩托车,转弯时猛然摔倒。车滑出去将近十米,一路与地面擦出恼羞成怒的火花。车手滚落在公路边的山沟里,四肢骨折,充满恐惧。
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拥有转移伤口的天分,并且开始迷恋时间,迷恋时间中的事件,进而迷恋历史。
成年后,我在一个顶级会所担任自虐流派的幻术师,红极一时。作为人道主义者,我在工作中尽量不伤人,通常都把伤口转往屠宰场中的动物。有时良心发现,就搞一搞人渣,比如载誉归来的书记、收购白痴的煤矿主,或者过分关爱幼女的教师。有时想找点乐子,就搞一搞历史人物。上周五晚,我让托洛茨基死于菜刀劈头,而不是冰镐。
不工作的时候,我经常觉得孤独,聊以抵挡的法子,只有阅读。人类的书籍是个垃圾场,而我在其间披沙拣金。每读完一页书,我就将它撕掉。我希望一路读下去,一路撕下去,最后什么也没有读,却又读了一切。就这样,我装了一肚皮的陈谷子烂芝麻,却坚信自己可以将它们酿成美酒。
可我迟迟没能找到酿酒的酵母,直到她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她。是2007年去火葬场送大伯的上路。那个阴雨冬日,我怀着难以形容的伤心,淋着小雨在火葬场门口徘徊,不肯进去。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爷爷,在内心深处,大伯就是我爷爷的替代品。送大伯,就是送自己不曾见面的爷爷。
她一袭黑衣,在细雨中出现,仿佛一根黑色树枝,瘦削而挺拔,充满自然气息。只看她一眼我就感到伤心在离我而去,就像有人使用巨大的磁铁,将这些属性为铁的伤心吸走。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作为妓女的她的幻术。
她可以吞噬身边任何一个男人的伤心,然后将它变成一块骨头,或者一根头发,或者一丝肉屑,或者一片指甲,或者她想要变成的任何东西,吐捧。她会感到同样强烈的伤心,并于一秒钟内度过被吞噬掉伤心的伤心者的一生。
她只在火葬场拉客。为每—个失去亲人、爱人的伤心者转移伤心。等到嫖客的伤心被转走。她就跟他分手。每送走一个嫖客,她就当作自己又离了一次婚。她有本《1995年以来离婚系年要录》,记载了自1995年她开始做一个帮助嫖客转移伤心的妓女以来的每一段姻缘。
我翻阅过《系年要录》,中间不乏有趣的故事。 为了跟她复婚,有个叫黄寒冬的混血儿,不断谋杀自己的近亲,前后杀了七个。直到杀无可杀,他就贿赂小工,躺进火葬场的炉子,活生生被烧成一堆白黑相问的骨灰,中间有七个历经高温也无法焚却的玻璃球样的东西。凌云寺僧人将之拾回去,供在灵宝塔上,唤作舍利子。她说,这些玻璃球其实是黄寒冬内心深处的杀机。
又有个叫史宣仲的收税员,被转移伤心之后来找她,想找回失去的伤心。他说,离开伤心后魂魄也离开了。看着死去情人的相片却无动于衷,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条响尾蛇。“把我的伤心还给我”,他哀求。她拒绝了。于是他带着情人的相片跳了茫溪河。
还有个叫宋石男的杀猪匠,跟她分手只一天,就怒气冲冲地跑到火葬场,找她算账。他说自己的伤心虽然转移走了,却奠名其妙被转人别人的伤心,结果落下一些奇怪的毛病。一听《最炫民族风》,他就泪流满面;每当看到母狗,他就不争气地勃起。她只好跟他再睡了几个晚上,成功将寄居于他体内的伤心转走。
和那些臭嫖客不一样,我希望跟她天长地久。我和她是世界上最后的幻术师,我无法找到比她更好的爱人。
当我想她的时候,我会转移一些无伤大雅的伤口给她,比如让她手腕上多条红线般的血痕,微微一疼,她就知道我在想她。这时她会转移一些轻描淡写的伤心给我,比如让我感到钱包被偷了,胸口微微一紧,我就知道她收到我送过去的伤口了。P4-6
历史是一个盒子,藏着无数故事和陷阱,等待我们打开。
宋石男貌似恣肆,笔尖却细如银针,有精微刚硬的准确。
——《看见》作者柴静
宋石男的文字,涉猎甚广,汪洋恣肆,”法老辣,妙趣横生。
——《乡关何处》作者野夫
宋石男的文字风格中有股邪气,但邪气的底下却往往是中正温婉的道理和态度。
——《民主的细节》作者刘瑜
历史学是对人类智慧的终极挑战,历史学家除了刻苦爬梳史料,还必须具有超强的想象力。这本书或许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值得期待,值得深化。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
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
就读者而言,冠英镇的农夫不会关心安阳殷墟发掘史,佤邦难民也不会关心西班牙马兰诺史。读者只关心以他自己的兴趣、阅历、知识与想象力“订制”的历史,就像每个人只凝视他自己的回忆。
就作者而言,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柯林伍德则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所谓历史研究,只是一种精神活动,而精神活动永远住在个人当中,因此,一切历史某种程度上都是个人史。
譬如,唐代府兵制的衰亡,钱穆认为是由于诸位将军人选的堕落疲软,从旧时“勋德信臣”变为武后之世的“外戚降虏”,而非制度本身不当。唐长孺认为“府兵之坏,正坐用兵之繁,征镇之役,非人民所能负荷”,却是抨击其制度本身。陈寅恪则从太宗时就否定府兵的效率,以为到玄宗全部废止乃是大势所趋。英雄所见略不同,真相究竟如何?
但是,对我个人而言,唐代府兵制的真相关我何事?若是一个府兵的奥德赛,告别丰腴村姑,离开青绿故乡,辗转千里沟壑,终赴绝塞边关,在那里种田、聚赌、搞营妓,偶尔出去打猎,将獐头鹿耳装满口袋,或者越过大漠,与蛮夷游骑干上几架。这才有点儿乐子,而美妙的叙述就在其中。
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因为历史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个人主观——尤其是兴趣与想象力之上。治史需要兴趣,正如做爱需要勃起;治史需要想象力,正如渡江需要舟楫。任何一个历史学家,归根到底不过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其所叙述或分析的只是他自己看到的历史轮廓或细节,而非历史实在本身。
实际上,西方现代史学理论早就承认甚至推崇想象力在历史学中的作用、功能与地位。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里就说:当我们眺望大海时,看到一艘船。五分钟后,我们再次眺望,船已移位。因此,我们必须想象。在我们没有眺望时,船一点一点挪过中间地带。这是历史思维的一个案例。同样,如果被告知凯撒在不同的日子里分别呆在罗马和高卢,我们必须想象凯撒在两地之间旅行的情景。
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还因为历史学至今尚未成为一门具备科学范式的学科。历史学就像是波义耳之前的化学或者欧几里德之前的数学,历史学当中也从未出现过缔造统一疆域的秦始皇。正因如此,全世界的人都有资格当他自己的历史学家。布衣皆可为卿相,历史学家宁有种乎?
在当代,几乎没有史学家会再将历史学看作是纯粹客观的科学,而所谓“最后的历史”(ultimate history)也早被证明是永远无法触及的乌托邦。
历史学的三个基本构成要素:历史学家、历史事实和历史著作,都不可避免地拥有主观成分。
历史学家的主观既受时代影响,又受个人经验、智力、心理、思维方式的影响。
历史事实的主观更复杂些。首先,作为文献表现形式的历史材料,它本身就包含着其作者及作者所处时代的主观;其次,作为史学家选择运用的历史材料,又包含着选择运用者及其时代的主观。我们也承认,有些历史考据的工作,其具体结论不怎么受主观影响,比如名物典制、版本文章、人物生卒、地理沿革等等。但这仅仅是史学家所应掌握的“基本事实”,而不是“历史事实”,它如果不被历史学家解释、分析,本身没有任何内在意义。
至于历史著作,不论叙述方式还是语言,史学假设还是推论过程,都包含了前述的种种主观因素。
所谓“客观史学”,往往也是“一元史学”,其可怕之处在于,它宣布自己是绝对客观的,因此可以将任何与其意见或叙述不同的对手,都送上火刑架。但如布莱德雷所言,“一部历史学没有所谓的偏见,乃是幻觉”,根本不存在没有预先判决的历史。
历史没有定论,它并非一成不变,各时代的人都有权利从历史里选出和他们特别有关系的事实,进而作出自己的解释和评论。
不过,承认历史学的主观,并不意味着可以将之无限放大,像罗兰·巴尔特、海登·怀特、安克斯密特等人做的那样。那只能导致绝对的历史相对主义,进而走向历史虚无主义。如果历史纯然成为一种虚构,人类的集体回忆就将濒临灭绝或者崩溃,我们今日所踏的大地也将浮在云端。
托波尔斯基有句话值得一听,“承认作为历史研究对象的客观历史存在,也承认历史学家的创造性认识功能对历史事实的解释”。这即是说,客观历史确然存在,它就安详地躺在时间的河流,我们无法将它完全再现,只能带着时代及个人的历史前提假设,运用尽可能精当严密的史学方法,尽力使之复活。我们最终复活的,也许不过是历史的影子,但这影子,必定既有历史实在的骨骼形状,也有我们自己的血液在其间流淌。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
上帝以一只脚为圆心,另一只脚画圆。他说,这就是你们的疆域,这就是你们的大地。(弥尔顿)
如果我们不把永恒理解为时间的无限延续,而是理解为无时间性,那么此刻活着的人,也就永恒地活着。(堆特根斯坦)
——题记
……
事实上,历史学家犯下的错误,远比已经取得的正确多,尽管如此,他仍要不断去理解、去解释、去表达、去向往。他就像永远喝不到泉水的坦塔罗斯,泉水就在面前可一旦俯身泉水即会退去;又像被锁在悬崖上的普罗米修斯,其肝脏一旦被啄食干净,立刻会重新长出来;又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更像为逝者纺织丝线而自身也处在命运女神纺线之中的匠人。
历史学家是悲剧的,也是务实而富有勇气的。他以历史抵挡虚无或永恒,将目光凝聚在人的生命力之上,从而逃脱终极思考的重负。无论星系在亿万年后相互分离,所有恒星都燃烧殆尽,宇宙在空虚与寒冷中悬置,还是星系在亿万年后相互靠近,所有星辰都挤压撞击,宇宙在大坍塌中终结,都与历史学家没有任何关系。他在自己和死者的生命中抽掉了宇宙时间,因而永远活在历史时间之中,惟有回忆像星辰一样照耀他,永不熄灭。
历史学是对人类智慧的终极挑战,历史学家除了刻苦爬梳史料,还必须具有超强的想象力。这本《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或许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值得期待,值得深化。
《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的作者是宋石男。
《“四大公子”降级考》;《“四大公子”变迁考》;《清代知识分子集体奉旨写诗》;《六十年,报纸老去》;《徘徊在政治与法律之间》;《1925年火烧晨报馆事件》;《大学的三种精神》;《文人约架那些事儿》;《讲故事的人》;《追忆似水风月》;《“迄今最佳联大校史”》;《我没有敌人》……《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作者宋石男的文字,涉猎甚广,汪洋恣肆,”法老辣,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