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大概谁都会有这样一个故事吧?考试失利,等到成绩发放后遭遇亲戚的善意询问,“你考得如何,差不了吧?”“差太多了。”——很想这样说,可是看到父母在一旁阴沉的脸,又没法这么坦率。几番僵持,对方也终于意识到我沉默的缘故,于是笑着安慰:“发挥失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努力啊。”
我知道,谢谢你们,可,假如这是重大考试呢?
你们就不说话了。这事情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啊。我初三那年中考完败,分数甚至直线滑到了职高分数线之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全部落空,当初抱着半玩闹心态所报的第三志愿,反倒成为将我收留的终点。
“那,你现在到哪念高中了?”亲戚们又追问道。
“海滨一中。”
“出市区了啊……”他们伎俩不佳,微笑里分明露出怜悯的轻视神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保持缄默的同时,耻辱感也在胸口蔓延。
从志愿落定的第一天起,全家的气氛就笼罩在死寂中。海滨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小姨住在那。那里曾经是外国人的天下,他们搬走后留下了西式建筑,本地居民便在旧址上发展起来,沿海的都是小巧洋楼,其实日子比乡下还平淡。去年夏天我和同学游泳,顺便在姨家住了两周。我们一面吃着冰西瓜一面看学生在滨海路上来往,尽情嘲笑他们土气的白T恤蓝裤子校服,压根没想到这将是自己的归宿。
我没参加同学聚会,也没脸走出房间接电话,贴在门上听见妈妈火冒三丈地告诉同学我快病死了,嘭地摔了电话机。
我私下哭着恳求爸爸让我转学,“随便什么高中,只要回到市区。”
爸爸虚弱地看我。家中的情况并不能呼风唤雨,他叹息道:“不太好吧……”
“再怎样也比被骂死在乡下好。”
带着行李去姨家那天,我鼠窜般逃离妈妈铁青的视线,跳进爸爸的小车。自从他答应我找学校后,我已经抱着上最烂中学的必死决心,然而,在高速路上爸爸却开口说:
“你觉得十三中如何?”
“市重点?”我吞咽一下,“与其当重点扶持对象,我还不如在海边凑合上学。这要不是开玩笑的话……”我看看爸爸严肃开车的模样,半是自嘲半是伤心地拉起自己的裤腿,露出比右腿细整整一圈的左腿——“恐怕他们是要拍安全教育片了。”
在别人眼中,我中考惨败的原因是这条腿。体育考试前一周摔趴在跑道上,无比狼狈地办理了免体育课的手续。挫败感归咎于“免体后的沮丧”,这些似乎很讲得通。 只是其中的真实原因,没有人知道。
在海滨一中的入学档案上,我亲自签了“免体”二字。接着向老师浅略地解释伤到的是膝盖软骨,虽没有瘸,但不能再跑步了。谁知她挑挑眉毛,言辞尖锐地说:
“你可好,把我们这儿当成疗养院了。”她知道我是从教学高质的市区来的,我哑口无言,这表现恐怕要扫她的兴了,她讥讽地盖章。就在这时,我身后的门开了。
“你免体后自暴自弃来着,至于吗?还是说你本来学习就不好,一看走投无路了,咬紧牙关踩了自己的鞋带?”这种刻薄简直要烫伤我了。我捏紧拳头,正要反驳忽然觉得喉咙一紧,后衣领被人向反方向拽去。
“她班主任让我把人带走。”似曾相识的嗓音。
“给我等等。”老师站起来,“把免体证明给我留在这。”
但那人已经不由分说拉我出门了。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视线中他个子很高,短发稍长,眼睛在楼道的阳光中反射出熟悉的褐色……我见过他吗?停止脚步的一瞬间,我抽回了胳膊。
男生转过身,皱了皱眉。
他笑了,是令我困惑的弧度。接着,轮廓明晰的眉毛也跟着舒缓,露出角落一块小伤疤。“这么久没联系,我还以为你出国了。”
“你……”他身上穿着的白T恤和蓝色沙滩裤,虽是陌生的校服,却令我无比怀念。记忆不断浮动,出现了田径场,小学教室,还有老师办公桌对面的那张小课桌。我怔怔地张开嘴巴,好一阵才努力集中思绪。
“闫景埼。”惊喜地叫道。
竟然在这里遇到发小,我俩自从小学毕业后就再没有联系了。他身为体育特长生,小学时一直和学习不开窍的我被罚放学做题。如今会在海滨一中再次相遇,实在出人意料。我简单讲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要说这边是疗养院也没什么错,我已经打算转学了。”
“这边对免体可不客气啊,”闫景埼蹲下身,半感叹地提起裤腿看看我受伤的地方。“哎,你竟然也有变成免体的这一天。”
他当然记得我因为和免体生闹架而被请家长的事。我从小就对他们心怀反感,觉得那么轻易就退出体育课,宁愿在操场上晒太阳无聊发呆,简直跟主动退出人生没什么两样。
“不过没关系,这边也有差不多的人呢。”
闫景埼抬起头来,拍了拍我。只感到一阵渴望太久的认同感淌过心中,我差点哭鼻子,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我沦落至此的原因。
体考那天发生的事,对谁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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