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午后的阳光,渐渐地明亮起来。
淋漓了许多日子的霏霏细雨,被深秋季节从遥远的北方吹过来的凉风,扫除得无影无踪了。
自从七月初十离开北京启程南下,先是骄阳似火,赤日炎炎,晒得人头昏脑涨,脊背脱皮。接着便是淫雨绵延,秋风乍起,一路上没有几天好光景。
这一切都使胡英心生烦闷,只有每日坐在船舱中,隔了凉窗看看外面的风光俗景。更多的时候,是在舱里与他的老师云飞鸿品茗对局,谈文吟诗。闷了,就吩咐厨师焦大勺子烧几道可口小菜,就着蓝天白云,桨声欤佴,酌将起来。
其实,这艘三桅五舱的商用快船自从出了北通州,沿京杭大运河一路逶迤南来,两岸俱是杨柳垂堤,桃树遍栽,景色实是十分的好看。
陆地虽然烈日当头,河面上却风生水起。坐在船舱里,观岸上行人赶路,看枝头果实累累,倒也不觉有多么烦恼。只是胡英心头有事,腹内焦急,顾不得细品美景,慢赏良辰。而且一入长江,天气又变了。细雨着衣,人初始尚浑然不觉,但不到一时三刻,遍体竟然湿透。这江南秋雨的特色,委实让他开心不起来。
胡英是湖南“天泉”茶庄的少东家,今年腊月二十三才满一十八岁。他表字嘉良,自号醉篱居士,长得七尺开外的身材,朗眉星目,面皮白净。此时的他,上身着一件瑞蚨祥定做的白色带水纹暗印的苏绸襟褂,下身穿一条青色杭缎直筒大裆裤,脚蹬一双内联升的千层底单面直贡呢料子的青布鞋,手上执一柄檀香木二十四折的绢扇,上面有大内如意馆画师许畏的《菊花小品》。
按说,往常这个时候,他是不会在炎热的酷暑里离开北京南下的。他不但要在京城照料茶庄的生意,还因在京城吏部考选司捐了个候补道。按捐班定例,凡已经候补在册者,每年必定要在京城呆上几个月,拜托上司,打点吏员,衙门里先混个人熟脸熟,这样出放实缺的机会就多一些。
胡英家的“天泉”茶庄是湘帮茶商里的老字号,分号遍及“两江两湖”、京、津等地,每年的茶叶销售量占全湖南荼庄的一半。“天泉”不但有自己遍布全国的茶庄,还拥有数十顷地的茶园及制茶的工厂。胡英自十岁起,就开始陪父亲料理茶庄事务。他跟随父亲跋山涉水,到各个名茶产地问茶,增加历练见识,广交茶友。因此,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茶行圈里的声名已是很响了。
胡英这样急着赶回湖南安化的老家,是要给他的父亲胡世倌六十生辰祝寿。
胡氏家族,是在胡英曾祖父那一代从安徽祁门金字牌村移迁湖南的。祖上就以茶为业,到了父亲胡世倌时,家业大兴,成为一代茶商巨贾。可是说来奇怪,胡世倌虽财运亨通,偏偏命中少子,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就是不见儿子的面。
太太自感责任重大,出面为胡世倌物色了两个身体健硕的细妹儿,要胡世倌将她们纳为小妾。太太为此还亲自上了一趟南岳衡山,在七祖道场福严寺许下了泼天心愿:倘若佛祖慈悲大发,给老胡家送来几个猛壮男儿,她就把家业布施一半,盛大香火。
谁知胡世倌闻言坚决不从,还直怨太太糊涂。胡世倌对太太温语有加:“生死富贵,皆由天定。命中无子,岂可强求?你既然去到南岳,岂不见那半山亭的联语‘遵道而行,但到半途须努力;会心不远,要登绝顶莫辞劳’吗?我还不老,你也正在盛年,只要勤加补养,生下几个崽也未可知。就算实在生不了。我们也可从亲戚处抱养一个伢子,来继承家业。你与我是少年结发的夫妻,十五岁就进了我们老胡家的门,十六岁为我生下了大丫头湘琬。二十年来,你相夫教女,操劳家事,夫妇恩爱,我怎能因一己之私而行此不义之事?纳妾之举,再莫要提了。”
太太为胡世倌的一番深情所感,愈加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让胡家断子绝孙的舆论与现实。于是,找先生,请神婆,打卦占卜,对丈夫更是殷勤逢迎。
在接连又生下两个千金之后,太太彻底地绝望了。她在家里建起了小佛堂,吃素念经,整日打坐在蒲团之上,口呼佛号,再不肯与胡世倌同房。胡世倌无奈之下,只好收养了太太的娘家侄儿为子。娘家侄儿当时才三岁零两个月,还没有断奶,因大舅子一连生了七个儿子,没有闺女,就把老小送给了姐姐。
有了儿子,太太的心里有点转暖,虽说不是自己亲生,但娘家侄儿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太太的娘家姓宋,侄儿的名字就顺着排行取了个小七。等过继来之后,胡世倌的父亲说小七只可作乳名,是胡家子孙,就要按辈分取个大号,因此,就给宋小七取名胡嘉宝。既是照班辈取的字,又有个把这宝贝连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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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85年5月底的一天中午,拉萨贡嘎机场的上空,碧蓝如洗,神化了的阳光照射得人直想流泪。
机场周围,群山裸露,颜色出奇地鲜艳,也出奇地安静。我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群山。也从未见过如此鲜艳的山石。酝酿太久的对雪域高原的心情向往,此刻喷涌出来,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发慌。
我随着下飞机的人流走出机舱,脑袋有点发晕,脚下也有点发软。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他们告诉我的高原反应。在成都时,去广州开会的报社副总编辑群觉设宴招待我,就警告过我要有心理准备。电台台长罗布,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身上透露着典型的康巴汉子的气派,腰悬利刃,很剽悍的样子,也笑着这样说。其实他是一个心细温柔的人。后来在《西藏日报》社他的家里,他专门为我做了很珍贵的面条,就能充分体现出来。在当时的拉萨,一斤黑粗挂面就要两块多钱,算是奢侈品。不过,在成都那天他用塑料桶拎来的几十斤散装白酒,确实把我吓坏了。
有七八个人吧,就端着碗把那桶酒消耗了。群觉告诉我,要想当西藏人。就要先学会用肚子装酒。
机场虽小,却是海拔最高的。房屋的色彩与线条也简单,但在这高原的大块阳光与无边的深蓝里,就有了特别的味道。高音喇叭里传出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的歌声,却莫名其妙地让我有点伤感。
机场跑道的旁边,是几片农田,生长着青稞麦子,绿油油的,很旺盛的样子。一些佩戴着鲜艳的头巾,身穿紫色衣裳,系着彩条普氇呢围裙的妇女在田里弯腰拔草。
没多远的地方,是一处土坯垒成的厕所。有人竟然站在跑道边撒尿,就对着绿色的青稞麦田。我也就感觉到了小腹的发胀,却不敢像那些人一样站在跑道边,朝着那么美丽的青稞麦田与彩色的群山撒野。
就是在那座土坯垒成的厕所里,我与仁青相遇并且相识了。
其实,我们在飞机上,是前后位。但我们却没有说话和相交的机会,因为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女孩儿。我说的女孩儿是真正的女孩儿,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身印度纱丽。黑头发,大眼睛,露出一段健康丰满的微黑色的腰,是典型的南亚次大陆的阳光照耀成长的关女。这样的女孩子在印度电影里,比比皆是。绝对不是今天那些搔首弄姿,人工合成的三四十岁还自称是女孩儿的半老徐娘。
女孩子在飞机上一直不停地与仁青说话,很兴奋的样子。仁青好像特别爱听她说话,棕黑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对印度女孩儿情有独钟,在她身后,一直偷偷地盯着她的脆皮奶酪般润滑的脖子。我终于发现,她的耳朵后边有一粒痣,红色的,上面还长了一根金黄色的毛。
仁青这个名字,我是在厕所里知道的。当然,作为回报,他也同样是蹲在两块不太平稳的石头上努力时,弄清了我的身份。出于年轻人的矜持与初到圣地的拘谨,我肯定不会有在贡嘎机场的厕所里与人交谈的愿望,尽管我内心里很想了解这位有个美丽旅伴的男人。可是,我不会说出来的。
不巧的是,谁放了个屁,而且接着压抑不住似的又放了一串。有人朝我这边张望,我的脸色立刻红了,并且有点发烧。很快,我看见有更多站着撒尿的人把脸转向了我,眼睛里布满着疑问。让人羞急的是,站着的人中,有几个老外,背着行囊。
就是在这时,仁青与我搭上了话。他掏出了鼻烟,点着了,先美关地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闻了几口,接着张大了嘴,想打喷嚏的样子,却没有打出来。就把鼻烟壶向我一伸,用生涩的汉语说:“来一口吗?”
我感激地摇了摇脑袋,说:“谢谢,我不抽烟的。”
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我们从厕所里出来,已经像朋友一样熟悉了。他是西藏人,二十多年前到了印度,辗转到了印度东北部的阿萨姆地区,在茶园里打工谋生。后来,茶园老板把女儿嫁给了他,于是就有了卓嘎,那位如仙女一样美丽健康的女孩子。虽然阿萨姆与西藏山水相连,但仁青却无法踏进国门一步。财富并不能填补思乡的空白,他无数次坐在布拉马普特拉河的岸边,望着喜马拉雅山的雪峰祈祷。
仁青终于能够回来了,尽管许多人劝阻他,回去他们就会把你关在监狱里。可是,仁青还是回来了,而且,意外地受到了热情接待。
仁青说,这是他第二次回故乡,而且把卓嘎也带了回来。他要让女儿看看故乡的山水,呼吸几口故乡的空气。他这次回来,还想在拉萨八角街租一处门面,做茶叶生意。
坐在朝着拉萨进发的大巴上,我平生第一次听说中国之外还有种茶叶的。沿着拉萨河蜿蜒行进的一百多公里路途中,仁青向我讲解了阿萨姆茶园的历史与现状。于是,搅动了我心底深处的波澜。
曾与仁青相约,我到报社报到后就去找他,继续聊聊印度茶叶的故事。不幸的是,我的高原反应很厉害,连续近一个月天天吸氧吃药,哪儿也去不了。等我能够蹒跚着上街,到西藏宾馆去找他们,却扑了个空。不知什么原因,他搬走了。我又到八角街转了几天,也没有碰到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
不过,说实话,那时的我,对见不着仁青并不是太失望,毕竟是在机场厕所里临时相识的一位归侨罢了。让我很久不能释怀的是,由此失去了再与卓嘎进一步加深友谊的机会。在进城的大巴上,她可是真的对我产生了一点好奇与兴趣的。遗憾的是她不会说汉语,我们没法交流,而使用眼神,也非我的长项。
但是,印度阿萨姆以及它的茶园,从此在我的心头深深地扎下了根。我开始有了想写一写茶叶的念头。
……
幸运兄告诉我,2004年,他的果园就可以收获了。前三年,不但人力投入大,财力投入也让他焦头烂额。我听了以后,就明白他为什么不去火车站接我以及为何疲惫了。
我明白我未能免俗,十几年困居宁夏,使我的意志消沉,豪情泯灭。我变得有点敏感脆弱了。
在喀什的日子里,幸运兄又教给了我人生的哲学。生活不是做秀,不需要虚假的夸张和敷衍的累赘。在南疆的日子里,我的心是平静的,安宁的,没有旅者的惆怅、过客的匆忙,这一切都因有了幸运兄。他的陋室,他的粗茶,他的淡饭,他的安然,使我落地生根,住即是家。 幸运兄是有激情的,他的重新创业,他的飘香的梦想,他陪伴我去地区档案馆抄摘史料,他说起曾帮助朋友解脱大难。我都能感觉到深埋在他心底的火焰。
我们约好,等他的果园收获季节,我再进南疆。他要与我合作拍摄一部真正的纪录片,关于南疆的。
我曾经两度与人失约,这一次我想我不会了。
十六年前,我在凛冽的寒风里孤独地与幸运兄握手言别时,就曾立下誓言,我要把他写一写,可我一直未能兑现诺言。今日,趁此机会,我了结了这段心愿。
在喀什噶尔,我还要感谢一位朋友。她叫徐明,是南疆军区的一位军嫂,也是我在《淮北日报》时的同事,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系。然而,世界很小,我们在南疆相遇了。她不顾身体有病,要陪我上昆仑山的劲头,让我又一次体会到了真情的宝贵。
喀什地区档案局的张建英与吐尼莎女士,为我们的查阅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正如盲人离不开手杖一样,写作历史小说,同样离不开有关资料的参考引用。这是别人的智慧与劳动,我们不敢掠美。
在《菊花醉》的写作中,先后参考引用的资料有:包尔汉著的《新疆五十年》;杜经国著的《左宗棠与新疆》;管守新等编著的《喀什风物志》;王嵘编著的《哈密风物志》;李耕耘编著的《伊犁风物志》;李春华主编的《新疆风物志》;自治区档案馆编著的《新疆与俄苏商业贸易档案史料》;吴蔼宸选辑的《历代西域诗》;谢彬著的《新疆游记》;扬哈斯本著的《帕米尔历险记》;刘逊等编著的《新疆两千年》;谢苗诺夫著的《天山游记》;殷晴主编的《新疆经济开发史研究》;林治著的《神州问茶》;陈文怀著的《茶之趣》;俞永明主编的《说茶饮茶》以及《谁偷走了我们的茶叶》《中国西北开发史》等著作,在此我们向上述编著者们表示深深的谢意与尊敬。
作者
《菊花醉》由古越、羽萱编著。
《菊花醉》讲述了:
太平军兴,朝廷大乱。此时,英政府为扭转大清茶叶出口对英国利益的损害,派人潜入中国,盗取茶叶种子及种茶技术。
湖南茶叶巨子、“天泉”茶庄少东家胡英因遭同为茶商的吴氏兄弟的陷害,身陷死牢,命悬一线;而吴孝增却随左宗棠进疆,成为湖南茶商首富。于是,围绕一场中英茶商斗法,铺开了胡英寻仇探秘之路。从洞庭湖畔到昆仑山下,上演了一幕幕人间罕见的情仇悲喜剧。
《菊花醉》是作者古越、羽萱继第一部《金羊毛》成功地塑造了皮毛商大买办葛行健之后,塑造的又一个西部茶叶巨商的全新形象。胡英少年得志,英姿勃发,却屡遭磨难,痴心不改。花郁青为他违心而嫁;小尼姑随他亡命天涯;痴丫环菊湘为他而死:印度女米兰达背叛婆家。
全书背景广阔,内蕴深厚,构思奇妙,语言魅人,情节曲折,人物丰满。
书中洋溢着浓郁的西部风情,异域风光,是一部纯粹的、可读性极强的西部小说。被业内有关人士誉为“中国的基度山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