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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十三夜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外国文学
作者 (日)樋口一叶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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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编辑推荐

樋口一叶可能是日本文学史上最短寿的知名作家,享年廿四。她的肖像被印在二○○四年新版五千元日币上,可见地位之崇高。她的小说多取材于其居住的东京半下流社会,笔致细腻绵密,对世态百相刻画入微,陋巷中的庶民众生、男女欢愁莫不跃然纸上。林文月选译最著名的十篇,包括《十三夜》、《下雪天》、《浊江》等,详加注释,每篇附有译后小记,是一部规划完整,好看而重要的名著。

内容推荐

《十三夜》简介:生于明治中期的樋口一叶,仅有二十四年的短暂生命,她实际的写作时间大约为期数年。身后遗留二十二篇中、短篇小说、七十余册日记,以及超过四千首的和歌咏草。就创作量而言,相当惊人。其写作对象,多取材于生前所接触的东京半下流社会,笔致则颇为细腻绵密。长于贫困死于恶疾的一叶,眼光犀利、观察入微,把她所熟悉的世态百相尽纳笔底,复以欢愁多感之情隐约贯穿虚设的男女众生间,遂创作出《暗夜》、《大年夜》、《比肩》、《浊江》、《十三夜》等震撼文坛、脍炙人口的名著。作品中的忧国之思、男女之情、民俗风尚,在在都反映着明治时代的日本文化思想与民众生活实象。

目录

古日本最后的女性——樋口一叶及其文学

暗樱

下雪天

暗夜

大年夜

比肩

檐月

浊江

十三夜

吾子

分道

与一叶对话——代跋

试读章节

暗樱

这两家之间,只隔着竹篱笆。共用的井水,既深且清。开在屋檐下的梅花,一树两家春,连香气都分享着。这两家是中村家和园田家。

园田家的主人前年去世,由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良之助继承,据说是某学校的通学生。中村这一家,只有一个女儿。原来也是有儿子的,但早天折,就剩下这么个宝贝,如同掌中之珠一般宠爱着,唯恐风吹拂发簪上的饰花,但愿她能享鹤寿干岁,遂以“千代”命名。可真是天下父母心啊。人说:“白檀双叶已闻芳香”,当她三叶、四叶地逐渐成长时,世人纷纷都已经期待日后的姿色了。春山微雨花稍绽,更添增览眺的景色,那教人惊艳时节究竟在何时?犹如月影穿松叶,绰绰约约十六岁,梳起了成人高高的发髻,髻上系着一只扎染的蝴蝶结,真个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在哪儿都醒目。“中村家的小姐”,人人争相谈论她。生为美人也是够麻烦的。

习惯真是有趣。当年,北风中放风筝时,电线杆老嫌它们碍事儿。那是过去从前的事情了;可良之助、干代这两个人相见时,总改不了往日玩儿布偶的心。虽然发型姿态都改变了,却仿佛也没怎么注意到,依旧是“阿良”、“阿千”地亲热叫唤着。谈谈笑笑,有时甚至还吵起架来。“你甭再来了!”“来干吗?不来就不来!”说着说着,互相赌气,却两天不见面又来道歉:“昨天,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跟你那么使性子了。原谅我罢。”给她这样子一说,自是如春冰之化解,“不,是我不对。”结果不外乎如此。

虽然,自己没有妹妹,若有之,大概也就是这般可爱的罢。她笑容可掬地拉着他的袖子说:“阿良,昨天做了个好梦。梦见你学校毕业,不知道就的是什么职,戴了一顶高帽子,坐在一辆黑色马车上,要进洋房子哩。”“人家说,梦是相反的。可别被马车撞倒才好!”说着大笑起来。这边则是颦眉道:“说什么话呀!今儿礼拜天,你可是哪儿都别去。”这话,与受过当今现代化教育的身分很不相称,盖因为真情关怀之故。

这厢既然没有隔阂,那厢自亦不客套。所谓浮世忧虑,这两个年轻人晓都不晓得,尽是欢笑过日子。这一天是春日二月中,倒是尚有些料峭春寒,约好去赏梅,又值德大寺的祭日。两人手挽着手,倒是挺暖和的。

“阿良,别忘了跟你约的事儿哟。”

“嗯,没问题。不会忘记的。只是,……约的是什么呀?”

“瞧你。临出门还那样子拜托你的呢……”

“哦,对啦。想起来了。你想看卖菜阿七故事的西洋镜,是不是?”

“咦,胡扯!”

“不然,是那个乞丐扮野熊的把戏?”

“算啦,算啦。我回家了。”

“道歉,道歉。方才都是胡扯。中村家千代小姐交代的,怎么可能是这些。我,良之助所奉命的是……”

“好,啥也不要了。”

“别生气。边走边吵,路人会笑的呀。”

“都是你,讲那种话!”

“所以不是跟你道歉过了吗?瞧,尽顾斗嘴,杂货摊儿都走过了。”

“哎呀,那怎么办。不知前面还有没有?”

“谁知道。刚刚说啥也不要的人,在哪儿呀?”

“不要再讲那些了。”

争来争去,终究还是和乐一条路。路旁有许多树。“来这儿。”一个招手,另一个就跑过去。木屐踩在地上,发出卡郎克隆的声音。那弹琴的盲女,可是今世的“朝颜”吗?“露未唏兮光照花,可怜微雨稍稍落。”“吃点儿甜品好吗?”那招徕顾客的声音倒也甜甜的。另一旁卖的是成烧饼。隔邻互竞,相安无事,可真有趣。

“阿千,你看看,那右边第二棵。”

P1-3

序言

林文月

翻译的目的,简单说,是把一种语文转换成另一种语文。懂得两种或两种以上语文的人,时则会有需要为自己,或为别人做这种“翻译”的工作。

三十年代出生于上海虹口江湾路的我,作为台湾人法律上隶属日本公民,而闸北虹口一带当时为日本租界,所以到了上学年龄,我就被指定去上海市第八国民学校读书。那所日本人设立的学校,除我和我的妹妹之外,其余都是日本孩子。说实在的,我们当时还以为自己也是日本孩子,只是家里有些生活习惯和别的同学们略微不同而已。

我的启蒙教育是日语文。我读日本书,也用日本语文思想,或表达心事,似乎是自自然然的;直到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中日战争结束,日本投降,中国胜利,我们台湾人的身份由日本籍变成了中国籍。次年,我们举家由上海乘船回到台湾。台湾是我们的故乡,却是一个陌生的故乡。

在陌生的故乡,我们开始了新生活。我听不太懂台湾话,而且在推行国语的环境之下,校内是禁止使用日语的。老师用台语解释国语。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突然需要适应两种新语文。如今回想起来,大概我的翻译经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脑中经常需要把中国语文翻译成日本语文。这样的习惯,使我在读大学和研究所的时期,能够驾轻就熟地为台北东方出版社的两套少年读物:“世界名人传记”和“世界文学名著”译成了五本书。那些书都是经由日本人改写为适合少年阅读的文体,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问题和困难。

任职大学之后,教学与研究成为生活的主轴,除了有限的一些日文的汉学研究论著之外,不再有空闲执译笔了。至于再度促使我提笔从事翻译工作,实缘起应邀参加一九七二年日本笔会主办的“日本文化研究国际会议”。依大会规定,参加者需提出一篇与日本文化相关的论文。我以日文书成《桐壺と長恨歌》提出发表。其后,我将日文的论文自译为中文:《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在台湾大学《中外文学月刊》刊载,同时为了读者便利而试译了《源氏物语》首帖《桐壶》,附录于论文之后,那篇日本中世纪文学深受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中文的读者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产生莫大的好奇与期待,透过杂志的编辑部鼓励我继续译介全书。我在没有十分把握之下,答应下来,开始逐月在《中外文学》刊载的长期翻译工作。费时五年半,共六十六期而译竟了百万言的《源氏物语》全书。

那五六年的时间里,我教书、做研究、又翻译,过着与时间竞走的生活,十分辛劳,却也感觉非常充实。翻译遂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我选择日本古典文学作品为自己翻译的对象,是基于两个理由的:一者,日本文化从中世纪以来深受我国隋唐文化影响,而且日本人早已有系统地译介了中国的重要著作;相较之下,我们对日本的文学作品则相当冷漠。虽然近二十余年来逐渐有人译出日本文学,但以近、现代作品为主,古典文学的译介仍嫌不够。再者,我个人具备日语文根底,其后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或可在这一方面略尽绵薄之力,弥补我们所当做而未做的事情,故自一九七三年以来,自我惕励断续译出了《源氏物语》(一九七三—一九七八)、《枕草子》(一九八六—一九八八)、《和泉式部日记》(一九九二)、《伊势物语》(一九九五—一九九六)等四本平安时代的日本文学名著,以及十九世纪明治时代的樋口一叶短篇小说集《十三夜》(二〇〇一—二〇〇四)。

以上五本书,前四本的著成年代都在千年以上,最后一本也在一百多年前。每一个国家的语文都会随时间而有所变化。现在的日本人阅读古人的这些文学作品,多数会觉得很困难,所以与谢野晶子(一八七八—一九四二)以降,已经有多种现代日语译的《源氏物语》等书出版了。

我的中译本诸书,虽然采取白话文,但是仍有许多地方非译文本身所能传达清楚,或者表现原文的巧妙之处,则不得不借助些注释。注释之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原著里引用日本的古老诗歌或隐喻,乃至于唐代以前的中国古诗文,因此对于中国读者而言,明白了这些道理,就会觉得既陌生而又熟悉,格外亲近动人。

《源氏物语》、《枕草子》、《伊势物语》和《十三夜》即将在大陆以简体字横排出版。容我在此感谢南京译林出版社所有帮助我促成此事的各位。

二〇一一年一月十八日

后记

与一叶对话

——代跋

比约定的时间稍早来到,是怕万一迷路,给自己多一些从容。午前十时的东京,除上班上学的人以外,对多数人而言,还是悠悠醒来的时刻吧。茶室咖啡馆也多相继打开铁门,准备营业。

我坐在文京区本乡一家挂着“营业中”牌的咖啡馆,一个面窗的舒适位置。窗外的街景明亮整洁,高楼林立,但毕竟有属于文教区的深雅,与新宿、银座的繁华不同。等人时最适宜看书,遂打开新购的《樋口一叶集》。

这本岩波书店的精装本,是近年日本出版界为纪念明治时代女作家樋口一叶逝世百年而隆重印制的出版物之一。购买时,那家大书店的年轻伙计显然不熟悉作者,遍查电脑书目未得;最后还是我自己在几乎失望离去时,于店内转角堆积的众书内发现。明治时代的樋口一叶,对于年轻店员,大概远不及吉本芭娜娜或村上春树耳熟能详的吧。

打开《樋口一叶集》看目录。这本由菅聪子与关礼子合作校注的书,共收一叶的十六篇短篇小说及日记。其实,我早已收藏有小学馆与其他出版社的一叶全集,甚至还在美国买到诺顿出版社印行的Robert Lyons Danly英文译本In The Shade ofSpring Leaves-The Life of Higuchi Ichiyo with Nine of Her BestShort Stories。若能除了日文校注本外,再备妥英文译注本,对于译事会有更大助益。这是我多年来从事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翻译的心得。事实上,目录的十六篇小说里,我已经译出了十篇重要作品:《比肩》、《浊江》、《十三夜》、《大年夜》、《分道》、《暗夜》、《檐月》、《吾子》、《暗樱》、《下雪天》。

临街的大片落地窗明净不着纤尘。映入眼中的是东.京本乡,在秋日里颇为赏心悦目。我的视线暂离书册,漫逐经过玻璃窗前近处远处,了无负担地阅读着景象和行人。究竟秋天了,甚有些凉意的样子。一个女子的裙摆被风扬起,害她连忙用只手接着。几个中年男人走过,有人颈上还围着格子图案围巾。对面书店或文具店悬挂着广告布幔,正秋风中萧索起伏着,而水泥的步道上已然有些艳红的落叶了。

我大概是这样子茫然地坐着一任景物经过眼前的吧,以至于丝毫没有察觉她正从明亮的窗外一隅吃力地望入。望入稍暗的室内的是樋口一叶。一个纤细的身影,梳着稍稍隆起的发髻,朴实的和服装扮,双手托着民俗风味的包袱。是因为太靠近稍暗的咖啡馆的缘故吗?她整个人在明亮多彩的街景衬配下,竟像一张黑白老照片中的人物。

不错,她正是我在黑白老照片看到的樋口一叶。

确认我坐此等候,一叶推开旁边的木门进来。

“对不起,来晚了。让你久候。”她对着起身相迎的我多礼而温柔地深深鞠躬,用手指拢一拢在街上被风吹乱的发丝,然后才缓缓在我对面坐下。

“你包袱中是新近撰成的文稿吗?小说还是随笔?给《文学界》?还是《读卖新闻》?”初见面的尴尬,想不到自己会用一连串的问题来掩饰。但是我对于一叶实在有一见如故的奇妙感觉。也许是用心译注过她的几篇小说,也读过随笔与日记抄,当然还看过许多研究其人其文的论著;也可能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识,竟是有某种不可测喻的神秘能源导启?或者,这些因素混溶一体所促成也说不定。她的声音倒是意外的柔和。看照片里的她,姿态于温婉中有一种挺拔,面目虽清秀而眼神不可犯,尤其薄薄的嘴唇分明是坚毅。我以为她说话时的口吻语调必定是倾向清脆,甚或低沉的。然而,她正以令我感觉意外的柔和美好的声音同我说话。

“是短篇小说《分道》。本来杂志社要派人来取的,我自己把下半部耽搁了,不好意思。想跟你见了面后送过去,顺便买些东西回家。”她咬字用词,则是东京文化人的典型,简要、精准。

《分道》是我新近译成的短制,所以印象深刻。忍不住想要谈谈感想。

“这一篇短篇小说,我非常喜欢。你写孤儿和年长女性之间的陋巷人际关系,很能够浮凸人的孤寂。那少年淡淡含蓄的爱慕之情,因为女方不耐长年为人作嫁之苦而自甘屈身为富人之妾,便要与她分道离别。令我提笔追逐你的原文时,深深感动又感慨!我尤其欣赏你最后结束处,少年要挣脱从腋下抱住他的女方,含泪说:‘阿京,拜托你放开我罢。’仿佛听见响在夜空中的那句话呢。这结束处的对话,和故事一开始时,少年夜访女家,在她单身住宿的小屋前敲窗:‘阿京,在吗?’那种期待相会的喜悦,遥相呼应对比,真是神来之笔。当然也可能是你苦吟推敲的定笔。做为一个译者,总是较一般读者多一层揣摩。”

“谢谢你夸奖。其实,我自己也挺喜欢这个作品,虽然篇幅短,情节单纯,我倒是很用心写的。我想要表现的,也不是只限于故事中那个先天有缺陷的少年孤儿的情愫而已。市井小民,尤其是我住的那一带贫民区里的生活百态,真有一些令人心酸和无奈的事情……”

说这话的一叶,削瘦白皙的面庞上竟因亢奋而有些晕红起来。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和服是蓝底有细白条纹的手织棉布。这棉布是极其寻常的料子,但耐洗而好看,适合各种年龄的男女穿用。她在那寻常而好看的和服上罩着一袭茶色的七分长外套。从里到外,胸前的对襟层层叠叠,脉络可寻。我才又注意到,她整个的人和衣着,其实都是有着自然彩色,并非黑白照片样式;只是这样素朴的色调在眼前这位二十三四岁的女性身上,未免太老成。不过,她净白未施脂粉的面庞,倒是肌理细腻,散发着青春气息。才不过二十三四岁的青春年华,她应是我女儿的年龄;可是她生值百余年前的明治时代,辈分上又当属我祖母甚至曾祖母的一代。

“说到市井小民,其实,你有许多作品都是取,材于东京的所谓‘下町’。例如你最受世人肯定赞美的《比肩》和《浊江》。这两篇小说被文坛视为‘明治的古典’。我注意到这两篇小说的背景都在本乡。换句话说,也就是你和你的母亲及妹妹租屋居住过的地方。”

“是的。我的父亲在我十七岁那年去世,我的大哥早在父亲死前二年因肺结核死了。二哥和我们有些儿过节。唉,你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母亲、妹妹和我便搬出来,另外租屋子生活。

“其实,我父亲的事业,晚年也很不顺利,可以说是郁闷致病而死的。我们的生活也就相当辛苦。搬到本乡,是因为这里是所谓‘下町’,庶民住宅区,房租便宜些。闾巷之间,都是形形色色小百姓的营生。像《比肩》里头那些小杂货店、娼寮、街头小混混,和《浊江》故事的主角阿力,那个吉原——东京有名的红灯地区,和她的姊妹淘私娼群所日日生活的,就是我们左邻右舍的写照。我们家隔壁住的是一些人力车夫。简陋的房子,隔墙也薄,夜间他们在屋子里饮酒吆喝,就像在我们自家邻室似的,声浪相传,听得清清楚楚。初时很觉得厌烦,久了倒也不能不习惯了呢。”

一叶叙述自己的贫穷生活,以及生活周遭的众生相,竟没有什么激越哀伤的情绪,淡淡然一如其行文,甚至还带着些许庶民纯厚幽默的趣味。

越过她素净的面庞和朴质的和服所裹着的纤细上半身,从大片的玻璃窗望出去,我看到形形色色的本乡下町人物。有人力车夫挽过一个游女模样的女客。三五成群裤管紧扎头额绑着白巾的工人,手中各持不同的工具嬉笑走过。肩上担着蔬菜的老妪。衣履不整的男女孩童。瘠瘦的野狗追逐众童。对街依稀是低矮的木造平房,一问挨着一间,仿佛是杂货店或当铺什么的,相当暗淡,不十分清楚。相对的,在室内柔和的灯光之下,樋口一叶整个的轮廓倒是十分浮凸鲜明。

我把视线从远处低矮灰暗的街景收回,专注地端详眼前这位气定神闲的女子。许是专注的端详令她有些不安的吧,她用手指去掠了一下并不紊乱的前额发丝。而那一双手与她的年纪不甚相配,有些粗糙显老。

“我的手很难看,是做工的手……”她也注意到我的观察,腼腆地红着脸说:“父亲去世,我们母女三个人搬到本乡之后,我们的生活相当贫苦。三个人靠着做些针线女红,也替人洗衣物来贴补家计。这双手就是那个时期做粗活儿变成这样子的。”她凝视着自己关节粗大的一双手。“后来,因为我患有近视,不适宜做针线费眼神的女红,又因为我小学高等科毕业后曾入诗社接受教养而认识了一些文人,母亲和妹妹便鼓励我写文章投稿。稿费的所得跟她们两个人洗洗缝缝的工资合起来,勉强可以付房租吃三餐了。

“对我来说,写作并非纯然是精神活动而已。你不见笑我这么讲吧?写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铅印以后可以收到稿费;这和以前我一针一针缝出来可以拿到工资,是同样很实际的工作啊。我当然是写得很认真,就像我也缝得很认真一样。但是,不瞒你说,有时我会觉得力不从心,相当泄气,感到鬻文所得终究不如纯粹经商直截了当。所以一度也曾经干脆开过店铺子做生意,卖些饼干啦、家庭用品杂货类。我还自己采购,实实在在记账呢。”

是的,我想起曾经读过她日记里的一段文字:

没有恒产就不可能有恒心。两臂交叉胸前空谈风流,若实际生活无粮食着落,便不能活命。文学究竟不是生活的手段,而当随心所欲执笔。不是为生活而文学,我想不如为了文学选择营商之道。……当然,不是像三井、三菱那种大财阀的经商;也不想让人批评自己是避世做生意,只想跟母亲、妹妹三个人简单果腹,于愿足矣。有空闲的话,自然也会倾心于风流事物。兴致来了,也要吟咏诗歌,文章小说也想写。只是不想随着读者的喜好,“这次写篇殉情的故事吧。像诗人的优雅作品是不错,但太感伤就不好。太纤细的也不流行了……”据说有的书店常常这样要求作者。幸亏我尚无此经验,世上讨厌之事莫过于此。希望自己能够避开此状况,至少写东西的时候,能不受制约,随心所欲才好。

营生不容易,文学也不容易。但是对于才禀极高的作者,也许这种与俗世出版商及一般读者不妥协的精神,促使她实际从事小店的买卖,也意味着她从此不再是一个“下町生活”的旁观者,而是彻底的参与者。娼寮的妓女、土工木匠、邻近妇孺,都是光顾她的店采购一二的客人。他们和她关系密切,没有隔阂。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令其笔下《比肩》的少女美登利、《浊江》的娼妓阿力,以及她们周遭的众生栩栩生动若在眼前吗?

“做为一个译者,也许需要对原著的内容与笔调更敏感才行。我最先翻译的就是《比肩》,接着是《浊江》,正好是你最脍炙人口的力作。《比肩》把后街孩童们的游戏世界,用一种民俗画似的鲜明色彩刻画出来;而对孩童的世界,则又时时运用旁观的大人们品评的声音,烘托出极其独特的远近主客交叠效果。例如写女主角美登利晨浴归来,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纯净又娇丽的少女姿色,引得逛窑子回去的男子们纷纷赞叹:‘真想瞧瞧这妞儿三年后的模样咧。’把生长于吉原红灯区的美登利的未来命运,犀利地点出。至于《浊江》男女主角,私娼阿力被迫与她命运多乖的情夫源七殉情死后,两具棺材在盂兰盆祭后,‘有些未及收拾的灯笼还在摇晃着寂寞的灯影’时节,被一前一后自娼寮抬出。马路上看热闹的众人议论纷纭,但究竟二人是怎么死的?你并没有着笔,留给读者很大的想象空间。至于《比肩》的开首,你写那个充满大人声色的红灯区,是大家乐于谈论的名句名段落。你用看似不费力气的侧描笔调,把读者带进后街孩童们的游戏世界。我认为那简单的百余字,可以媲美川端康成《雪国》著名的首章,各有不可取代的美学地位。但是也都是非常难翻译的文字。我译成的中文是这样的:

从大街拐个弯儿,到大门回望柳那一带的路程虽然挺长,但灯火映入黑齿沟的三楼里头喧嚣不已,却是清晰如在眼前手边,而人力车不分昼夜地来来往往,更教人想见无可测度的繁华盛况,‘大音寺前,这名称虽然嫌佛味儿重些,实际上可真是很热闹的街哦’!住这儿的人都这么说。”一叶静静地坐在对面听我说,她的表情显然转呈愉悦,稍稍停顿一会才说:

“听你这样说,我觉得十分欣慰。因为你是一位翻译者,一定在翻译的过程字斟句酌认真对待我的文字,而且更因为你也是一位女性。老实说,《比肩》、《浊江》、《十三夜》这些小说连续发表之后,我受到各方的注目,批评界竞相给我好评和肯定,说什么:‘这二十四五年间,文学的世界简直像沉睡着一般;而今有如春风吹来开出妖艳的花。造成此现象者,实因女史之作品。’又说什么:‘女作家的小说能如此畅销,诚为前代所未闻。现已售罄三万部,即将再版。初时在大阪,一日即售出七百部,今又送去五百部,恐怕三天之内就会卖完。’

“最近有一位自称上野仁一郎的读者,从大阪来,说什么‘许多你的崇拜者要集合来开个欢迎会,明春请务必要来一趟。我们准备了一处别墅招待你。’前些时候,《文学界》的平田秃木、户川秋骨来访,也开玩笑起哄,要我请客。给我看了一则森鸥外和幸田露伴对《比肩》的评语,说是:‘当代的杰作,莫过于此。’

“现今被称为‘文坛之神’的森鸥外,更有一次公开说过:‘世间若有人讥笑我是一叶迷,也不管。我要奉送给她真诗人的头衔。’

“这些过度的赞誉,我都直接或间接地听到了。其实,我每回听到这些声音,都冒一身冷汗。而且,来访的人士当中,十个人里有九个人可能都是因为我是女性作者的缘故,才感觉稀罕的吧?他们竞相称呼我为‘今之清少纳言、今之紫式部’什么的,实际上,都是看见外表浮象而已。他们根本没有用心去研究我是由于什么样的动机才写出那样的文章,只一味地因为我是个女的,才这样热烈吹捧。唉,所谓批评,也并不正确。有缺点,固然没有指出来;老实说,有长处,也不见得把握清楚。他们只会说:‘一叶真会写’、‘写得好极了’、‘不要说远远超越其他女性作家,即使男性作家都得向她低头。她写作的手法真无人可以比拟,好得不得了。’难道没有其他的评语吗?难道他们真的没注意到一些缺点吗?这真是怪现象,令我不解。”

见她诚恳形于色,不为当世批评界的一片赞誉之声所迷惑,我不由得升起一种感佩之情。一叶的颜颊因为激越而略略泛红,一双稍嫌凛凛然严肃的眉眼,也由于畅谈自己的内心而愈显得坚毅。眼前这位女子,究竟是何样人物呢?依她青春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而言,合当是做我女儿的辈分;然而以她思维的成熟度而言,品诗论文,我觉得正是一位难得的知交,至于她生当一世纪前的明治时期,又绰绰然属我祖母的一代了。我凝视着那一张以本乡下町的晦涩物象为背景的几乎是透明的面庞,一时间竟有接近晕眩的感觉。

“其实,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也体会到你行文中的一些所谓‘缺点’。你不在意我坦白提出来对你说吗?”我的犹豫,究竟还是基于对长辈的一种敬畏心理,自己都发现语气间的吞吐不自然。“请你坦白批评。这正是我期待于周遭之士而未能得到的。”一叶的眼神流露着热切而真诚的盼望,添增了我的勇气。

“众人所赞美的《比肩》、《浊江》和《分道》这些篇章,确实是你的杰作,技巧炉火纯青,那些称颂,你可以当之无愧;但是,有一些作品,在小说的结构上,或者是内容的酝酿方面,都嫌稍微青涩不圆满。譬如说《五月雨》、《经桌》以及《晓月夜》等等……”

“哦,确实是如此。你说的不错。这几篇是我较早期的作品。”

“不过,你写作的时间本来就不算长。这几篇是明治二十五年之作,是你二十岁时候所写。直到如今,也还只不过三四年的事情。我倒是注意到,在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你的作品里总是有一股浓郁的日本古典文学趣味,像《伊势物语》啦,《大和物语》啦,当然还有《源氏物语》的影子。这种趣味,使得你的小说带着一些所谓‘王朝文学’的华丽氛围,但是也大量削减了现代感。不知道这是你故意安排的?还是有其他原因呢?”

“啊,你真是一针见血。很犀利的问题。不瞒你说,那些‘趣味’,是我初初写作时摆脱不掉自己的教育背景所造成的。我并不想故意安排‘王朝文学’的美文效果,可是,你知道,我的正规教育,只有小学程度。我十一岁时,小学高等科第四年级,以第一名毕业。那时候,一方面是父亲的事业失败、家里穷困,另一方面也因为母亲认为女孩子不必受太高的教育,所以毕业的第二年,我就去跟一位父亲朋友的太太学做裁缝女红了。

“不过,父亲又认为不妨让我去私塾学点儿歌咏什么的。所以我十四岁那一年便拜中岛歌子为师,在她所主持的‘荻舍’学习和歌及古典文学等等,一般人认为是女性的高等教养。我的同学们都是千金小姐,每天穿着华丽的衣着去读书。相形之下,我所穿的是用母亲的旧衣服自己修改的,颜色暗淡,质料也粗糙,很是寒酸。但我很用功学习,而且我也真的很喜欢文学,所以老师那儿举办的题咏比赛,我常常能够胜过前辈,甚至有些已经有名气的歌人而名列前茅。

“其实,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读到一些文艺界人士所发表的现代小说,那时候就立志想成为一个小说家了,但大概是自己这样的教育背景,使我一时没办法整个摆脱血肉里头浸染的古老文学,传统约束的吧?”

“这是难免的。据我所知,你后来曾经有一段时间去访问《东京专属新闻》的专属作家半井桃水,跟他请益小说写作的问题……”我试探地追问。关于樋口一叶与半井桃水之间的流言,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知道她是否介意我这样唐突提问?

“哦,是的,是的。我跟半井先生的相识,是经由妹妹邦子的友人野野宫菊子小姐介绍的。”一叶倒是坦然淡然回应。“半井先生对我的小说稿,要求相当严格,也总是坦率批判。譬如他曾经对我说:‘你的文章太过和文化,过分讲究结构,而且太长了,不适合刊登在报纸上。更重要的是,趣味不佳。’老实说,刚刚听到这样的评语,心里不太好受,所以有一段时间,我中断了去访问半井先生,勤跑图书馆,读了许多书,努力自修写小说的技巧。”

似乎沉入回忆之中,原来颇有些刚气和坚毅的眼神,漾泛着一丝柔情。这是自从步入咖啡馆中,现身于我眼前以来,樋口一叶第一次让我察觉到她那极为女性的特质。我想起曾读过的日记《蓬生抄》。那里面记述着她对于半井桃水的印象:

初见时他说:一个女人进入创作的世界,绝非好事;如果说是为了家计,则又另当别论了。看了你写的,可以预见是有前途的。如果你肯努力,大概是有希望靠笔立业的吧。他说这些话时,十分亲切,就像是父亲或兄长一般。我反反复复记起这一幕……不管世人怎么说,自己是清白无垢的……他若是一个丑陋的人倒也罢,可惜竟是一位美男子。人们总是喜欢议论纷纭,说些想当然耳类的话,只恐怕他也以为我是被他那俊美的外貌所吸引,那就十分遗憾了。

总之,自己并不是恋慕着他。但求能够终生不变,做为朋友,与之交往。……现今,他和我自己都是以澄明洁净的心相对,一无可羞耻。不过,即使如此开始交往,并不能预测他和自己的心将来会不会改变。而且,对于他哪一点好哪一点不好有所在意,就表示自己并不是完全倾倒的吧?……

凡事太执着,必会后悔。猜疑,忧虑,都是凡俗之心。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想回到中岛歌子老师没有怀疑、朋友们不会嫉妒,还没有遇见他的从前的自已。《庄子》一书中说到梦蝶的故事。一切都当做梦就好,是梦就有醒的时候。……

一时恼人,一时思恋。在外面听到他的事情,就感觉心跳。展读他的信,又忍不住泪盈眶。心实太乱,迷梦未觉之中,竟然过了四十余日。七月十二日分别以来,无一日不思念,没有一刻忘得了他。  这些文字毫不掩饰地记下了一个年轻女性的感情,弥足珍贵。对着日记,一叶把自己对于半井桃水的初识那种惊喜、矜持、犹豫,到终于不得不承认爱恋难忘的情绪起伏,率真地保留下来,桃水是一叶首次深刻爱恋的男人,也是第一个在小说写作上指引她批评她的人。这一段爱情,可能因为参与了两个人对于文学的共同爱好和理念而急升,却因为处在男女交往保守的年代,遭受世人流言议论及师友反对而结束。而一叶正值二十一二岁之年华。

想到这里,禁不住心疼。有一个冲动,想去搂抱她削瘦的肩头。不过,眼前这位年轻的女性,倒是显现得如此稳重,几乎是超越她年龄的稳重,许是年纪轻但经历人世诸多沧桑所磨练出来的稳重吧?想到这里,愈令我心疼。

“半井桃水先生不仅劝你要用‘现代的’笔调写小说,而且还将你的一篇小说《暗樱》刊载在他创办的《武藏野》杂志。”

“是。那是一本不怎么畅销的同人杂志。我不但刊载了《暗樱》在创刊号,也把其他两篇旧作《红带》和《五月雨》在第二、第三号再发表。很可惜,《武藏野》只发行了三期就停刊。”

“我想要说的是《暗夜》。我前后翻译过你好几篇作品,每一篇的后面都要附上注解,这也许是我个人的习惯,因为我觉得译文有时不能完整把握原著的文字表面,同时又兼顾文字内层所隐藏的更深厚的韵味。这也是我翻译《源氏物语》以来,每译必注的‘常态’了。因为我选择做为翻译的对象,都是重要的、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我不希望只是做个故事的代言人而已,总是希望透过译文,让读不懂原文的人也能欣赏到原著的丰饶的文学内涵,或者帮助他们了解较深的文化背景。

“但是,我翻译你的《暗夜》时,却感到非常吃力。你这篇小说的起首一段文字就十分讲究,而且动用过多的典故。我说‘过多’,是因为这篇小说的许多地方并没有必要蹈袭那么多《源氏物语》的章节,或《古今和歌集》的歌句;你甚至也还使用了中国的《庄子》、《淮南子》、《史记》,以及白居易诗。我们中国人称这种使用太多典故的现象为‘掉书袋’。诗尚且忌讳,何况小说。做为译者,我感到十分为难。如果全依你原文,有些地方译文只有一行,注解倒需要三行,而且弄得诘屈聱牙,读者也未必了解所以。译了一部分后,我几乎想放弃,可是我又很喜欢这篇小说所具有的震撼性,和它所代表的那个时代的社会性。那是在你其他篇章里比较不容易看到的。最后,我只得将一些典故略去,以求译文的顺畅可读。为此,我去翻阅英文译书Robert Lyons Danly的In The Shade of Spring Leaves-The Life ofHiguchi lchiyo with Nine of Her Best Short Stories,那是一本博士论文,但有些典故,也只能采取意译。

“这件事情令我耿耿于怀,很想找一个人谈论。但除非那人和我有共同的经验以及同样的挣扎,否则无从谈起。向你倾诉,也许是一个途径;不过,你只负责写,没有必要还管人家怎样翻译你文章的问题啊。这真是相当矛盾之事。总之,文章不论创作或翻译,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是我们又从中得到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与满足感。”这些话是我潜藏于心中,一直无处宣泄的,所以说完后颇有释然之感,不觉地竟笑了起来。可能一叶也认同了其中一些道理,她也笑了。

从她的笑容望过去,是本乡秋阳正午的景象。下町庶民的生活,自有一种朴质而充满生气的特色。樋口一叶和她的母亲、妹妹赁屋居住其间,虽云陋巷,但是她旺盛的创作力,以及惊人的禀赋,却使那间逼仄的住所成为众士频访之处。往来之士有平田秃木、马场孤蝶等《文学界》杂志社的青年作家,研友社系的新进作家川上眉山也有时伴同出入。另有幸田露伴、横山源之助,以及森鸥外之弟森笃次郎等人,皆属一时菁英。他们或单独趋访,或联袂往谈,都能与一叶畅论文学理想,俨然形成文艺沙龙;而这个时则严肃,时则激越的年轻女作家,便是意气风发的核心人物。

“其实,如果要说你的文章知已,我倒是觉得非斋藤绿雨莫属。”我从我自己的联想,跳跃式地转换话题。斋藤绿雨应该也是热中走访一叶家的文人,只是他比其他人多了一张刻薄嘴,每好臧否人物,不留余地,对于女性的评论尤烈,曾经为文:“女人之易腐,若鲭鱼之易腐也。”(《长者短者》)“女人之一举一动,非为生活,乃为生殖也。”(《半文钱》)他憎恨女性之一端,于此可见。

“斋藤绿雨先生吗?”她把梳着髻子的头偏向一边,似乎在重新思索的样子。“世人都嫌他怕他,说他是‘毒舌刻薄嘴’什么的。读他那些讥讽的随笔,确实是有些特色,甚至有些教人受不了;可他跟我谈话,倒没什么恶毒刻薄的啊。”她反而在替绿雨辩护。

“他大概是唯一没有经人介绍就来找我的人。而且,一来就数小时,也没有什么客套话,就单刀直入跟我论时人,谈我的文章。不错,他的确是快人快语,骂批评界、嘲笑假学士,也慨叹江户趣味的没落,又直言自己的不平和不满。我和他才见第二次面,就觉得好像是相识很久。他不像别的人,刻意奉承,尽说些恭维我的话,讲到高兴处,甚至还啐说‘那些混账家伙’,然后又连忙道歉‘糟了,露出马脚。不该当你面骂人混账的;只是忍不住要吐真情’。我说:‘没关系,我这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早听人说你喜欢骂人混账呢。如果这样说痛快,那你别介意,骂就骂吧。’我觉得斋藤先生大概是没有把我特别看做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他和我对谈时,似乎已经浑然忘记我们之间的性别差异,只是就事论事。”

“有一次,他对我谈:‘世人都说《浊江》以下的作品,都是以热泪写成的。可是,据我看,岂只热泪而已,毋宁是用冷笑书就的。譬如嘲骂人时,可以露骨地直言,但也可以含笑柔言,秘藏其意的啊。你的书写,应当是属于这样的冷笑。当然,也不能说没有像世人所谓的热泪。总之,是哭泣以后的冷笑吧。如果对某一个素材满怀同情,啼泣而书,那会怎样?会不会悲情满纸泪痕历然呢。人都会沉入悲痛之谷底,放情哭号,可终将超脱出来的吧。不会永远都在哭号吧?你自己虽然不说,但我是这么揣度。就像《暗夜》那篇的女主人,收到所恨的男子的信简,心里明明是怒恨,却隐藏那怒恨,佯装着若无其事地写回信给他。你当然记得这一节。我以为那正是你衷心所在。不是吗?是我看错了,还是世人眼光有误?你倒是自己说说看。’我答说:‘那只是随兴写的,没什么深意。’他却认真地追究:‘我并没有请你一五一十道来。可是,绝不信你是全无主张的。若说你果真的随兴写成那样的作品,那就太伟大了。的确,你是伟大。大抵人都是有主意有主张的。体物观心的尺度,也必然是在其中才对。’他热切地对我说。又打开一个小包袱说:‘我想写一篇关于你的《书简文》的感想,所以稍微花了点儿时间标注。本来是不想给别人看的,但你是例外。’(斋藤先生所说的《书简文》,是我根据《日用百科书》所写有关日常生活各层面的随笔小品文章。)他打开包袱,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的,竟是我所发表的《书简文》剪报。那上面密密麻麻用朱笔做了许多旁注和眉批呢。他又说:‘这些《书简文》全体之中,就充溢着我方才所讲的冷笑。’真教人感动!”

“对于一般人而言,斋藤绿雨是一个怪人,一个刻薄的评论家,但是他对你另眼看待。其实,他内心是非常佩服你的,我想。”

“是吗?不大可能吧。他是眼界那么高的人,怎么会佩服我呢?他有一次还跟我说:‘时常来看你,和你谈话。不知怎的,就是一直没法了解你。你真是一个不可解的人!’我也不十分能了解斋藤先生。我所认识的绿雨,和世人所谈论的绿雨,是很不一样的。”

“也许,你和他,你们两个人相知甚深,互相被对方所吸引,是特立于世俗和一般文坛之外的知交。”而我心里所想到的是,这一份互相推许、敬重,又不免于矜持、收敛的感情底层,是否竟也自觉或不自觉地隐藏着极其微妙的男女之爱呢。然而,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一叶仿佛也一时被自己某种情绪所牵触,捧着茶杯的手微颤,眼神迷茫,似乎正透视着现实或虚境。

玻璃窗外,秋阳逐渐转淡起来。那景象有些朦胧,虚实难辨。

一叶缓缓地转过头看窗外,礼貌地对我说:

“哟,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到杂志社去送一篇下期的稿子。时间过得真快呀。和知心的人谈论文学,常忘了时间呢。”

她整一整和服的前襟,拿起那个民俗风味浓郁的包袱,起身温柔地鞠躬。“我先告辞了。谢谢你邀请我来。”

她推门走出,忽焉如同水晶一般透明,溶入本乡的街景中。

我知道樋口一叶走了,走回百年前明治的世界。

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年),槌口一叶死于肺病,年仅二十四。她实际的写作时间,大约只有数年。身后遗留二十二篇中、短篇小说,四千首和歌,以及十六岁以后持续记述的日记七十余册。其日记不仅记录个人事迹感思外,更及于所交往之艺文界人事,为研究日本近世文学史的第一手资料。

樋口一叶与致力西洋文学翻译之若松贱子,及翻译《源氏物语》为口语体的歌人与谢野晶子生当同代,各有卓越的成就,鼎足而立;与平安时代的另外三位女性作者紫式部、清少纳言及和泉式部,在日本文学史上古今互映。樋口一叶可能是日本文学史上最短寿的知名作家,但她寄居东京都市一隅陋巷,冷眼看尽世态,将庶民众生的欢愁收入笔底,写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九九六年,值樋口一叶逝世百年,日本文学界各大出版社重刊一叶全集,拍摄其人传记电视影集,学界也早已有“槌口一叶研究会”,刊制论文多种。可见这位年仅二十四早逝的女作家受重视之一斑。二〇〇四年日本将取其人肖像印制为纸币,更是文学界一大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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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1 16: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