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他曾写出过令中国人激动不已的报告文学《中国姑娘》、《中国男子汉》,“新闻”和“文学”顺利地为其定位,他在体育圈、文学圈工作得风生水起。
四十几岁时,他授命担任正局级干部,仕途光明,而此时他却选择了急流勇退,决心不再奔向仕途的高处。从此,他转身投入丹青墨海,与书画界的师友们朝夕相处,“浑身沾染的皆是彩与墨”,“再也上不了岸,而且再也不愿意上岸”。
《近墨者黑》作者鲁光是报告文学前辈。
《近墨者黑》指向内心,记录作者转向绘事之后,与李可染、李苦禅、吴冠中等画家的交往。在阅读作者与这些大家交往的过程中,读者也能了解到作者的人格和艺术追求。
80年代初,《近墨者黑》作者鲁光曾以《中国姑娘》和《中国男子汉》两篇报告文学令国人激动不已,他在新闻和文学两大领域工作得风生水起。四十几岁时,正式他仕途光明之际,却选择了急流勇退,而投入丹青墨海,与书画界师友朝夕相处。
《近墨者黑》记录了作者与书画界的朋友们的交往故事。这些朋友,多为“大家”,如李可染、李苦禅、崔子范、吴冠中、华君武、宗其香、卢光照、刘勃舒、范曾等等,鲁光描写了这些画家们在“大师”的名号外,鲜为人知的一面。特别是写李苦禅、崔子范、范曾等人的几篇长文,由于知之甚深,作者用大量的事实和细节,勾画出了一个个有着鲜明的个性、在以往的传记和记录中找不到的形象。
“上帝”李苦禅
吾师子范先生
难忘一见李可染
邂逅王朝闻
“普通人”吴冠中
华君武“同志”
大智若愚宗其香
“老少年”卢光照与“寄情小屋”
雨中荷花周思聪
长安寻访方济众
赖少其“补缺”
山野禅人王乃壮
汤文选画虎
能写善画是高莽
色彩斑斓刘勃舒
我所认识的范曾
“赤身裸体”韩美林
聪明人徐希
周韶华的孤独与“大爱”
张立辰的笔墨功力
子武不怪
张桂铭领军新海派
漂泊李世南
石虎画册页
意笔吴山明
李延声的正气歌
何韵兰的女人世界
官布来自大草原
“粉头”杭鸣时夫妇
张广如牛
王涛踏歌行
邓林其人其画
杨明义的香格里拉
豪放何水法
古干的现代情结
詹忠效不变的“情人”
画坛苦行汉李冰奇
送别沈老虎
“三不留神”邢振龄
八十染指何君华
吴迅的自家山水
山水一虹
宋维成的西域泼彩
寂寞致远是介堂
大匠之徒王超
南溪和他的母亲
杜世禄现象
日记中的画家朋友
(周怀民、亚明、汪曾祺、尹瘦石、杨仁恺、钱绍武、贾平凹、朱育莲、牟成和余魁军、刘大为、谢志高、冯向杰、杨守春、韦品高)
后记
半路出家醉丹青
我们眼中的姥爷(周墨、李砚旭)
大智若愚宗其香
1986年6月11日,中国画坛的名家大师云集泉城,参加李苦禅纪念馆开馆仪式。纪念馆设在明清古建筑万竹园内,宾客们下榻在落成不久的舜阱山庄。
我住的隔壁房间门上贴着住客的名称:宗其香。
宗其香我不认识,不过我知道他的名字,十多年前他出过一次大名。1973年他为宾馆饭店作画一百八十余幅,到了1974年“批林批孔”时,他的这些画与黄永玉、李苦禅等其他二十余位画家的大批画作,都被视为“黑画”,在中国美术馆的西南厅搞了一个“黑画展”。我与友人曾随着拥挤的人群去看这次“黑画展”,大厅里,到处都是赞叹声。一位老人说:“多年没有看到这么好的画了!”一旁扶着他的孙女悄声说:“爷爷,小声点!”从1966年喊响“造反有理”以来,就再也见不到这些名家大师的水墨佳作了。画家们挨批的挨批,挨斗的挨斗,无不被剥夺了画画的权利。人民大会堂、北京饭店这些著名堂馆里,也都清一色地挂上了“语录”。周恩来总理倡议组织画家为宾馆、饭店画些国画,于是沉寂了八年的中国画坛才得以复苏。画家们是多么珍惜这个能自由自在发挥艺术天赋的机会呀!他们日夜挥毫泼墨,精品纷纷问世。但如今,这些精彩的画作都变成了“黑画”,谁人能想得通,谁人能想得到!黑白颠倒的年代,真是什么怪事都会发生。李苦禅画的“荷塘”,画了八朵荷花,就被说成是攻击八个样板戏。批判李苦禅时,苦禅先生说:“我真的不知道画了几朵……”黄永玉的“猫头鹰”,因为画成一眼睁、一眼闭,也成了对现实不满的“黑画”。罪行最大的当数宗其香的那幅《虎虎有生气》了。正在“批林批孔”的时候,他却画了三只老虎。三虎为彪,而且虎在草丛中,以草为林,替林彪招魂也!为林彪翻案,胆大包天!北京的报纸,公开点名批判宗其香。宗其香的名字,从陌生变为熟悉。这些画,我与友人都一幅一幅细细看过,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所批的内容。对我们大多数美术爱好者来说,我们是“黑画”的膜拜者,是黑画家们的知音。虽然不敢公开表态,但私下里无不在为这些画叫好。
今日有幸与宗其香为邻,真是喜出望外。当夜,我就叩响了隔壁房门,拜访了我敬仰的画家。
宗其香敦实,已有些发福,方头方脑,黝黑,顶一头稀疏的花发,说话粗嗓门,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位极具个性的画家。他的身上还真有几分虎气。
次日,我们一道去万竹园和趵突泉参加李苦禅纪念馆开馆仪式和李苦禅艺术座谈会。不知何故,宗其香老跟我在一块,连照相时也挨着我。
第三天,是自由活动。宗其香一大早就来敲我的房门,很坦诚但又有些固执地说:“我随你活动。”
“你想去哪儿看看?”我问。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宗其香说。
刚刚相识,宗其香就与我这么亲近,真有几分受宠若惊。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我们有缘。
“去朝拜孔子吧!你去过孔庙、孔林没有?”我问。
“好啊!我们去曲阜!”他欣然赞同。
我要了一辆车,宗其香、摄影记者翁一,还有我,一行三人,直奔曲阜而去。
一路上,我们尽兴聊天。
“我喜欢体育,从前会跳水,能滑冰,最喜欢放风筝。‘文革’中被折腾得血压高,最严重时低压一百四,高压到了二百多,心脏也出了毛病,半身老发麻。有一天清早坐在院子的石头上糊风筝,感到有点冷,但糊得入了神,突然半身动不了了,全身发麻,躺了三天。放风筝,眼看蓝天,脑子放松,这是一种最好的休息。”他兴致挺浓地说起了自己。
我问起“黑画”的事,他哭笑不得,说:“我被批过三次。头一回,想用国画表现现代工业,画了黑糊糊的煤块,题写了一首打油诗,‘别看我脸脏身黑,胸怀烈火心头热……’被作为黑画批了一次。第二回,把一个女学生叫到家里,教她画现代画,结果说我否定传统,又给批了一通。第三回,就是《虎虎有生气》那幅画了,本来只画了两只虎,缺少一点什么似的,又加一只虎,成了三只虎。我也没有画树,只画了几根草。硬说我是三虎为彪,是为林彪招魂的,报上公开点了我的名,这次批得最凶最狠。我这个人脾气急,不服就跟人吵,晚上也气得睡不着,血压就直往上升……”说起“黑画”,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大声地说:“后来才弄明白,‘四人帮’批黑画,矛头是冲周总理来的。这是一个阴谋呀!其实,无论我画什么,他们都会找出问题上纲上线的。”
他告诉我,“我最喜欢画夜景。在重庆时,徐悲鸿先生给我激励。直到现在,我还画山水。”早就听说过,宗其香的夜景是一绝。抗日战争时,他住重庆,常去嘉陵江畔看夜景。他用中国画的笔墨,结合运用西画的光与彩,面与块,创造了自己的山水艺术。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夜景在他笔下不断变化着,嘉陵江、长江、漓江、黄浦江,甚至他的住地团结湖……
聊过自己,他又聊起苦禅先生。
“我—般不爱参加社会活动,但这次李苦禅纪念馆开馆,我主动来了。苦禅先生是个好人啊,他豪爽,讲义气。高希舜在南京办美专,发不出薪水,他也去兼课。他说话太直,所以老挨整。他受了委屈,也不怨天尤人。下放石家庄时,走田埂路,摔到水田里,他也不说下放劳动受罪,而是很幽默地说,摔下去,翻个筋斗,就起来了。”聊起苦禅先生来,宗其香充满敬佩之意。他说:“苦禅很重感情。我们下放时,分男生队和女生队。他老想去女生队看夫人李惠文,又不好意思明说,就说他想去看看芦花鸡(女队养这种鸡)。所以,见不到苦禅时,我们就笑道:‘看芦花鸡去了!”’
接着,他又说起同事黄均教授的轶事。他说:“黄均的笑话特别多。有一回,皮带挂在脖子上,却到处找皮带,还跑去向连长报告他的皮带不见了。还有一回,他带大家行军,开步走,走到了一个柴堆跟前了,急得他拍大腿喊‘站住!’他还爱唱流行歌,爱吃糖……”
我发现,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画家,其实是很善聊的,聊得很生动,很有人情味。
孔林、孔府、孔庙,我们整整游了一天,傍黑时,才赶回济南。
“回北京去我家做客。我家有‘半壁江山’,很别致的山水,去看一看就知道我这个人了。”他一再发出邀请,末了还加了几句,“我爱人平梅会做一手好菜,你们去了,让她露一手,尝尝她的手艺……”
入夜之后,饭店老总来请宗先生作画。我对这位老总说:“你们是不是先给宗先生做点什么后请他画画?”
这经理倒也实在:“我不知宗先生有什么爱好?”
“济南附近还有什么值得看的山水风景吗?”我问。
“有一座山,值得一看。”总经理说。
“你不妨问问宗先生愿不愿意去。”我说。
宗其香一听,明天安排他去看山水风景,就欣然去大厅挥毫作画。画的是几株盛开的梅。
后来,我才知道,宗先生一是爱画夜景,一就是爱画梅花。他的夫人叫武平梅。平梅有一位姐姐叫豫梅,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大妹就是著名电影演员向梅。豫梅、平梅、向梅这武氏三姐妹,都是宗其香青年时代的私塾弟子。不仅夫人是梅,大姨、小姨子是梅,而且宗其香出生地南京还有梅园、梅山。他一生钟情于梅,一生画梅,画红梅之热烈,画白梅之清雅……
萍水相逢,数日相处,我与宗其香成了知交。回京后不几天,我就如约去团结湖宗家拜访。
我破天荒头一回见到了“半壁江山”。在宗其香画室的一面墙上,有假山,有绿苔,有溪流,有亭台,水中还有游动的小鱼。
“这些石头,都是我从各地背回来的。‘文革’中,有人批我是‘游山玩水派’,其实我真是一个死不改悔的游山玩水派。趁现在腿脚还行,到祖国各地去游山玩水,等有一天我老了,真的走不动了,我就躺在这张画案上,看着这堵墙上的山水……”宗其香热爱山水艺术和固执的个性,袒露无遗。
我到过许多名人大家的书斋画室,但宗其香亲自营造的“半壁江山”,留给我的印象是最深刻、最难忘的。
宗先生说,他的这“半壁江山”也曾给邻居带来过麻烦。有一回,他把水龙头打开,听流水淙淙,高兴得忘乎所以。出门时,竟然忘了关掉水龙头。如注的水顺着墙缝流到楼下邻居家,水灾泛滥。邻居们纷纷找上门来,才知道水患的源头在宗其香的画室。人们哭笑不得,但也只是友善地提醒他,往后千万别忘了关掉水龙头。
他的笑话轶事,常有耳闻。
有一回,他带学生去桂林,在街头买柚子。他问:“多少钱一个?”卖柚子的老乡说:“六毛!”宗其香与老乡讨价还价,说:“我买三个,两元吧!”买回去之后,学生一算,他才回过味来。
还有一回,他的一位朋友故去,在北京医院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平梅有事,宗其香独自前往。平梅告诉他,乘几路车,乘几站,在东单下车,一一交代清楚。宗其香还是早下了一站,一路走,一路打听,走出一身汗。到了北京医院,他就站队尾,等向遗体告别时,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女者,而他的朋友是男性。原来,他的朋友的告别仪式早已结束,他赶上的是另一女者的告别仪式。当说起这些往事时,宗其香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捧出一些画让我们看。
那张张夜景,确实是不同凡响。
那幅幅梅花,确实饱含着激情。
他说要送我一幅画。我毫不犹豫地说:“要梅花!”
他说,他明白了。 宗其香极少呆在北京,常常南下去看梅花,常年住在桂林画画。见他也难。我得赶陕去看望一别十余年的这位已经年逾八十的老友。老人最需要的是纯真的友情。
前些天,突然收到他的夫人平梅寄来的一本书——《画家宗其香传》,书中有平梅写的一篇《前言》。她写道:“每个人的一生虽然都不相同,但在自己从事的事业上有突出成就的人却都有相似的地方。那就是认真做人、认真学习、认真做事。”最了解丈夫的,莫过于他的夫人。宗其香先生就是—个这么认真,应该说还那么天真的人。
1998年元月12日夜
P91-95
半路出家醉丹青
“像你这么没日没夜地画,傻子也能成画家。”夫人见我得空就挥毫写画,就这么调侃。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画画会成为我此生的最大爱好,到了后半生居然成为我的“职业”。
看来,人生之路的变数是很大的,几乎无法自我设计,只能抓住机遇,顺其自然。
读中学时,由于我当了上海《青年报》的通讯员,就梦想当记者。大学,读的是上海外国语学院俄罗斯语言文学专业,理想的职业是文学翻译。谁知到了1957年,俄语人才过剩,我转学到华东师范大学攻读中国语言文学,当一名教师变成为我的人生目标。谁知大学毕业后却没有走上教师岗位,因工作需要又当上了记者——《体育报》驻华东站记者,中学时的梦想又变成了现实。坎坎坷坷,最后还是圆了记者梦。
我喜欢记者这个职业,决心一辈子当一名普通记者。谁知,命运之神又把我推到这家报社的社长兼总编辑的领导岗位,我毫无选择地开始了“从政生涯”。
接触体育,激发了我从事文学创作的欲望,接连写出报告文学《中国姑娘》和《中国男子汉》,并先后荣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我又跨进了作家队伍。无心栽柳柳成荫,头上多了一顶作家帽。
大师领我进绘画大门
如果碰不到李苦禅、崔子范两位国画大师,也许我会爬一辈子格子,在文学和新闻之路上走下去。与两位大师相识,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
三十年前,苦禅先生对我说:“你对画画有悟性,文人画本来就是我们文人画的,你画画吧!”而且还说:“以我的教授经验,你能画出来。”一次“神聊”,几句鼓励的话,点燃了埋藏在我心灵深处的那团火焰。苦禅大师是领我进绘画艺术大门的恩师。1985年,苦禅先生仙逝后,我又结识了花鸟画大师崔子范先生。上世纪50年代他已任职多年正厅局干部,仕途光明,部级位子指日可待。但丹青胜过乌纱情,他不奔仕途奔艺途。崔老的人生态度深深影响了我。1985年,当四十七岁受命担任正司局级干部时,我的仕途宽阔光明。历经政治沧桑,我悟透了许多,已暗下决心,不再往仕途高处奔。工作尽心尽力,业余时间多与丹青高手为伍,结识的书画朋友遍及全国,难怪我的夫人说:“怎么来家看你的尽是画家啊!”
当年,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中国画研究院,因为我的至交好友刘勃舒在那儿当院长,我便成了那儿的常客。李延声、龙瑞、邓林、谢志高、王迎春、欧阳中石……都是在那儿结识的。还有一处是人民美术出版社,那儿有一个创作组,石虎、徐希、张广、林楷是这个创作组的中坚。得空,我便去看他们泼彩泼墨,久而久之,我们便成了知交。当时,交往多的还有范曾、古干、吴山明、詹忠效、李世南、王西京、何韵兰等画界朋友。当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提议我国举办体育美术展览时,国家体委领导便把筹备工作重任压给我。这样,我又有机会结识了华君武、吴冠中、周思聪、卢沉、郁风、靳尚谊、刘开渠等一批德高望重的大名家。
俗话说“近墨者黑”,长年累月与书画界的师友们相处,浑身沾染的皆是彩与墨。我渐渐地沉人丹青墨海,再也上不了岸,而且再也不愿意上岸。
上个世纪80年代,我两度荣获文学奖后便从文坛“蒸发”了。十年之后,我突然又从画坛冒出来。我用了十年时间从文学转身绘画,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大蜕变。
1994年冬,“中国作家十人书画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我与管桦、冯其庸、秦兆阳、梁斌、汪曾祺等,每人展出十幅作品。这是我在画坛的第一次亮相。
刘勃舒一直邀请我去中国画研究院举办个展。这次十人展后,我的胆子也大了,作了将近两年的准备,1996年10月9日我的首次个人画展终于在中国画研究院开幕。中国美术界领导及画界师友数百人出席,给了我巨大支持和鼓励。美国摩托罗拉公司看中了我的画,买了十五幅作品的版权,出版了1997年我的写意作品挂历。荣宝斋副总经理米景阳先生也邀我拿作品挂进这个百年书画老店。在1 996年的这个展览前言中,我高调宣布:“人生六十从零开始。”到了1998年年底,我从岗位上退下来,便全身心投入绘画。2000年,我在老家公山筑屋,建造了自己的创作基地。作为画家的人生之幕正式拉开。
人都会涂鸦。随意涂涂画画,绝对是一大乐事。但将绘画作为一种事业,那就艰难了。我在荣获文学奖的感言中说:“文学是一个苦海。”而当我从事绘画后,才发现“画画也是一个苦海。”从文学转身到绘画,其实是从一个苦海跳进了另一个苦海。此生真是苦海无边啊!我却心甘情愿在艺术的苦海中艰难地向前游动。
从小鸡到牛图腾 我学画,是从画小鸡起步的。上个世纪70年代,我与几位画家住在怀柔水库的一个半岛上,采写我国登山队勇攀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的英雄事迹。我常去为书稿画插图的几位画家屋里串门,求教画写意的秘诀。他们为我画了几只水墨小鸡,说“这是齐白石的画法”。我选择了三个姿态,反反复复画。画着画着就不知足起来,去找来黄胄、潘天寿、李苦禅先生的作品临摹。熟能生巧,居然有了几个自己的造型。有人求画,我便画几只小鸡相送。后来,范曾见到了我画的小鸡,居然题字鼓励:“白石真传。”刘勃舒见到我的习作,也题了字:“此画确有意味。”这是当年徐悲鸿题他的画马习作上的字,他说“转送给你。”我的水墨小鸡,常被朋友要去,挂在他们的居室。我常在那大不盈尺的鸡画上题写:“画鸡千窝,补壁不多,永长不大,请君一乐。”
我小时候放过牛,对牛情有独钟。结识画牛高手张广之后,我就画起牛来。我得空就去紧邻我办公室的美术组串门,来情绪时便信手涂头牛。漫画家法乃光是美术组组长,他说我的“牛头画得好,牛屁股有点像猪”。我开始观察牛。无论坐火车还是坐汽车,我的双眼总盯着窗外一晃而过的牛屁股。有一回,在黄山脚下,我看到了几个牧童和一群牛,喜出望外,拿着相机就拍,而且主要拍牛屁股。一个牛童对同伴说:“这人真怪,不照牛,也不照我们,专照牛屁股……”回到太平湖住处,我反反复复琢磨,才悟出其中道理,牛屁股有骨架,猪屁股圆浑。用羊毫笔,容易把屁股画得湿润圆滑,用兼毫才显得出笔力和骨架。黄山人送来一刀刀上好的宣纸,我不吝惜纸墨,涂了一张又一张,终于画出了像牛的牛画。谁来求画,就挑像牛的画相送。回北京时,一幅牛画在崇文区的绘画展览中获奖。乃光兄挥毫在一幅牛画上题道:“鲁光兄攻牛屁股达两年之久。”评论家孙克后来在一次座谈会上说:“从专业角度看,鲁光兄画的牛,无论结构、造型和笔墨,都是老到的、成功的。”
悟出了一条道理,画画得师法自然。我去西藏观察牦牛。在珠峰的绒布寺大本营,我见过牦牛与狼的搏斗,那勇猛之情景,让人惊心动魄。我还听登山队员讲述过牦牛运送物资上山,领头牛掉进冰裂缝的故事。当牧民用绳索将领头牛救上来后,它浑身是伤,但依然带领牛群在冰雪山道上前行,真如一位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
在云贵高原旅行时,我路过一个大牧场,见成百上千头牛自由自在觅草、撒欢,我拍了许多照片。回到贵阳后,心仍想着那些牛。第二天,又驱车数百里,回到那牧场,与牛相处了一天。旅伴调侃道:“你这头牛归队了,回到你的队伍中去了。”
在广西资江畔,我为了拍摄一头可爱的小牛犊,走近些再近些,突然横里冲出一头老牛,用犄角顶我,我一直往后退,差点掉进身后的江中。可见,舔犊情深。我还见到被拉向屠宰场的老牛,边走边流泪,眼里充满着悲愤。
我不再满足于像与不像,而是追求神似。不管黄牛、水牛、牦牛、野牛,到了我笔下都只不过是一种符号,寓寄我对牛的理解,对牛的情感,也是诠释人生理念和追求的一种艺术符号。画牛时,我更倾向于写意,着眼于变形夸张,以达到神似的境界。我常在牛画上作题跋:“老牛匆匆,不问西东,只顾耕耘,管它耳风”;“站着是条汉,卧下是座山”;“牛有二劲,任劲诚可贵,犟劲更难得”。际上已把自己归入牛类,与牛为伍了。在与牛的审美关系中,在他与创作对象的双向交流中,他不断地把自己的情思、人格、精神,对象化到作品中去,同时也把对象主体化,达成某种物我混一的境界。一个个牛的意象,带着画家所赋予的灵动之气,跃然纸上,各具风采。我曾有感于鲁光大写意画牛之独步画坛,对他说,当年黄胄画驴,冠绝一时,人称‘驴贩子’。老兄画牛,亦少有出其右者,援例该称为‘牛贩子’才是,但这就落套了。古代伯乐相马,重骨相而轻皮毛,吾兄运笔写牛,去凡俗而得神魂,还是叫‘牛伯乐’为好。”(何西来:《梦里丹青牛伯乐》,2010)
中外喜牛者甚多,故吾之水墨牛也成了人们的宠爱之物。属牛的香港前特首董建华先生通过友人向我求牛画。我在钓鱼台作了一幅奔牛以赠,并题了“一往无前”四个大字。我国驻新加坡大使张九恒少年时放过牛,一生爱牛,嘱我为使馆中式宴会厅画六尺整纸《师牛图》一幅,并赋诗一首:“日出勤耕犁,月下濯清溪。洗去疲与累,明日又奋蹄”,嘱我题到画幅中。如今这幅牛画已高挂在使馆中式宴会厅墙上。今春应邀为北京人民大会堂创作了一幅丈二匹的《五牛图》。挂在荣宝斋的牛,也一头头被喜爱者牵走……如今是牛画债台高筑,一时还不清。
……
范曾以此诗为题跋,作四尺整纸高仕图一幅,并配了一副对联,上联“唯理是求人称陈亮”,下联“遗形而索我爱鲁光”。此画此联就挂在二楼书房。山居多次失窃,所幸字画没有丢失。
凡来山居的书画家,好像把“画价”忘到脑后,只顾挥毫泼墨,只顾谈艺聊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这种氛围实属难得。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们留在山居的都是神来之笔,是经得起品味的妙品。
体育界的朋友,何振梁、张彩珍、邱钟惠、庄则栋,还有台湾的书画同仁也不远千里万里来此看望我,我国驻新加坡大使张九恒夫妇还专程拨冗来访……
我托朋友从江西深山溪谷中寻来巨石二十块,将师友们送我的字刻在这些石头上,置放在庭院中,成了故里的一道亮丽文化风景。
家乡的书画家、文人们把山居作为他们相聚的文化会所,只要我在山居,每天都宾客如云。有时为了潜心作画,我只好保密行踪。只有这样,山居才能门庭冷落十天半月。
在山居,难免思念京城。因为北京毕竟是中国文化的中心,那儿有太多太多文化艺术的信息,还有居京半个世纪交下的文友、画友。回到京城,又思念山居,思念故里的文友、画友和亲人。住在山居,就如艺术接上地气,我的绘画艺术才有了旺盛的生命。
2010年12月22日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