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闻的那家住在里院东屋。屋外有两株洋槐。两株洋槐的树干下面挨得挺近,往上长,就一个东倒,一个西歪。入夏成为两把碧绿的大伞,还挂满一串又一串奶白的洋槐花,香气飘进屋,也溢满全院。
那一年那一天,风过树动,枝上落下白蛾般的花瓣。闻家女主人从院外回来,推门进了屋,一眼瞧见五斗橱最上头一层靠西的抽屉不对劲儿,居然没来由地往里缩了那么一股截,露出抽屉框没上漆的木头原色。闻家女主人到院外胡同口接了一个传呼电话,传唤的大妈在院里呼得很急,她没锁门,就一路小跑着去了。以往也有类似情况,回到家里从未感到过异常,这天却不能不疑惑起来。
她忙去拉开那退缩得反常的抽屉,那抽屉是专用来放零钱的,也就是放毛票和钢儿的。抽屉刚一露出来,她的一双眼睛便又不由得一抖。不对头,明显不对头!闻家只有小小的一间屋,就那么几样家具;闻家夫妇都是机关干部,每月就那么点工资;闻家五斗橱最上头那个放零钱的抽屉里的毛票和钢儿虽说最富于变化,但女主人对它们的把握却总是精确度很高——于是她飞快地作出了判断:抽屉里少了四毛钱,四张八成新的一角钱票子。
便回想起刚才从外头返回院里时,迎面遇到过小墩子。小墩子家就住在一进院门的地方,她往里院逛去本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她同自己擦肩而过时那脸色那眼神与往常大有不同,通红的脸蛋或许还可以解释为血气过旺,那忍不住往斜里睃的眼珠子,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闻家女主人那一年那一天站在五斗橱前足足思忖了一刻来钟。她作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相当冒险的。一年多以前院里曾有一家人同小墩子家发生了纠纷,明明是小墩子家理亏,她家却全体出动,这个跳脚骂,那个叉腰嚷,又泼又凶,无人敢劝。占理的人家没争到理,后半夜还有砖头块砸碎了玻璃窗,惊醒后拉灯披衣开门追出去,哪里还有人影儿?天亮以后也不敢再找到小墩子家问,几个月后赶紧换房搬走。
但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闻家女主人心里头却把四角钱看作是一笔不算小的财产,并且把那样的失去那笔财产看作是一桩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决意挽回,并且有信心弥补。
闻家女主人拿口钢精锅装些米,坐到洋槐树下的小竹椅上,仔仔细细地拣起米里的稗子和砂粒来。其实她手指头的仔细是半真半假,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公用自来水管,那才是真正用心所在。
那一年那一天北京的大杂院里已经盖起了许多的小厨房。说是小厨房,其实有的已不仅是厨房而分明是住房。这样,院子的空旷部分就越变越小,最后全成了些短径弯道。闻家女主人家门口亏得有两株洋槐树,算是留下了一个难得的方形空地。但坐在小竹椅上,朝公用自来水管那里望去,却犹如从喇叭嘴这头,朝喇叭口那头窥视,视野十分的狭窄。
视野虽狭窄,她却有信心捕捉到小墩子的身影。因为她知道每到傍晚此刻,小墩子必会提着家里的铁桶去公用自来水管那儿接水。
果然!小墩子出现了。小墩子显然是想躲避来自她这个方向的视线,因此似乎在尽量紧缩自己的身体。但既称墩子,可见也难缩成麻秆,那拱出的臀部尤其具有叛卖性质。因此,刚一闪露,闻家女主人便轻快地走拢过去,借助自来水砸在铁桶底儿上的声响掩护,凑拢小墩子的耳边说——
“小墩子!来!大姐有几句话跟你说!”
她把水龙头拧上,桶并没有满。但小墩子竞弃桶于不顾,随着她到了她家屋里。
至今回忆起来,闻家女主人还参不透,小墩子怎么会一点儿没有耍赖,没有申辩,没有撒泼……她竟直挺挺站在闻家女主人面前,两只手的指头钩在一起,双眼只盯着自己脚面。
小墩子大概14岁的样子,她头发浓密,发丝粗硬,黑而油腻,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到耳边才潦潦草草地编成了两条短辫;她脸庞圆乎乎胖嘟嘟的,皮肤黄黑,但鼓起的脸蛋上却有着两团艳艳的红晕;她没有洗干净自己的习惯,耳后和脖子黑糊糊的,一双粗大的手更是积垢成痂,她的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明显的癣痕;她的眉毛挺浓,一双眼睛却细长无神,总像没睡醒似的;她的嘴唇厚而丰满,仿佛一磕一碰便会喷出血来……其时她穿着一条明显从姐姐乃至母亲那儿继承来的蓝布长裤,显出肥大,但她穿的旧衬衣却分明是她自己的,多次缩水后已是十分勉强地箍在她丰硕的躯体上,令人惊诧或者厌恶地觉察到她胸部的早熟……
“小墩子!我去接传呼电话的时候,你是不是进过我家?……”
“你是不是开过我家柜子上的抽屉?……” 也许是因为用了十分和缓的口气,面带着十分和善的表情,小墩子只是站着,垂着胳膊,叉着双手手指,紧抿着嘴唇,并没有反抗性的反应……
闻家女主人便越发柔声细气地说:“小墩子,头一回吧?这可不好,多丢人啊!可你还小,我看你心里头也在后悔,我不跟别人说,就是跟我那口子,也不说……小墩子,这种事情,可不能再有一回啊,人活在世上,可不能有那个不劳而获的心,人穷不能志短哪!钱,得靠自己老老实实地挣啊!……”
小墩子并不点头,但额头上、鬓角边沁出了一串串、一片片细小的汗珠,她眼睛不再光盯着脚面,偶尔也抬起来睃闻家女主人一眼。她的这种反应,已令闻家女主人十分的欣慰。
语气便变得更加蔼然了:“小墩子!你缺钱用,想买个什么,跟家里要不来,你尽管跟大姐说,大姐多了帮不起,三毛五毛的没问题,就是三块五块,实在你需要,也不是不能帮你想办法……”
小墩子的眼里滴出了眼泪,是猛然滴出来的,令闻家女主人吃了一惊。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并没有“泪落连珠子”,她滴出的眼泪绝不成行,能点出数来,大概左右眼加起来也不过是五六粒,那眼泪大而圆,一下子落到颧骨上,不再往下流,挂在那儿,不一会儿便干了。
闻家女主人心更软了,说:“小墩子!我找你来,不是为了问你要回那四毛钱,我是为了你好,提醒你,让你别就这么滑下去……”
小墩子突然弯下腰,用右手去掏,右脚便欠起脚跟,让右手手指好把藏在右脚那只布鞋里的钱抠出来,那四毛钱她已经折成了扁长的一条,黑糊糊的。小墩子把掏出的钱递还给闻家女主人,用一反常态的蚊子样的声音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了……”
闻家女主人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忍住恶心把那从鞋里掏出来的钱接了过去。
“……您别跟人说,我再也不了……”
闻家女主人便使劲点头,“我跟谁也不说,这事只当它没有……”P4-6
我种四棵树——答记者问(代序)
问:您主讲的“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受到很大的欢迎,您为什么要采用“悬疑式”的讲解方式?
答:是进行一种尝试。以前《百家讲坛》还没有过这样的讲法,节目组鼓励我试一下。“悬疑式”的好处也许是可以吸引人接着往下收看,但也会让一些希望直接知道结论的人士不满。希望各方面人士对这样的讲法进行评议。《百家讲坛》他们不会都请讲演者用这一方式来讲,我自己以后不管在哪里讲,也不会只采取这一种讲法。
问:您曾说过“雅皮、白领可能也不愿意读我的作品,我也不指望这批人来读我的作品”,但现在您的“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却受到很多年轻人包括白领的欢迎。这是否说明《红楼梦》这样的中国古典名著在年轻人中还是有吸引力的?
答:我2005年8月27日上午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签售讲座文字修订稿,发现这次来买书的年轻白领和在校学生成了主体,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不是科班出身,不是这方面的正式研究人员和教授,只是一个爱好者和业余研究者,我参与这个讲座并不是要观众都来认同我的观点,我希望的是引起人们的兴趣:没读过《红楼梦》的能找来读,原来读不下去的人能产生出往下读的兴趣,读过的还想再读……现在看来,有这样的效果。一位小读者说,他原来只热衷看动漫,现在他觉得《红楼梦》也好看,这位小读者的话让我特别高兴。
问:您说自己对于历史和红学研究是个门外汉,说的是外行话,但您从对秦可卿的身世揭秘,开辟出一条独特的研究路径——“秦学”,您觉得您的红学研究不同于红学家的价值在哪里?
答:上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我们国家改革开放,外来文化,主要是西方文化进入我们的视野,产生很大影响,就文学而言,像马尔克斯、乔伊斯、福克纳、博尔赫斯等的翻译文本对作家们影响很大,我当时也如饥似渴地阅读,从中汲取营养,以为借鉴,而且确有收益。但我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定居北京的中国作家,只用母语写作,因此,最应该汲取的营养,最应该引为借鉴的,应该还是自己民族的经典文本,而在所有的民族经典文本里,《红楼梦》对我又是最具魅力的,所以,我是以这样一种心情,这样一种目的,进入红学这个领域的。我自己的写作,一直基本上循着写实的路子前进,《红楼梦》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叙述皆成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所以我要向曹雪芹学习从生活真实升华为艺术真实的本事,学习他将生活原型转化为艺术形象的本事,研究秦可卿的原型,就是这样动机下一步步发展过来的。我1993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四牌楼》,就是向曹雪芹“偷艺”的一个成果。这应该是我与正规红学家不一样之处。
问:您说过“我知道现在许多平民红学研究者非常的受压抑,因为他们许多很有价值的意见很难发表出来”。您觉得除了红学研究协会之类的官方研究机构,是否还应有其他渠道让民间智慧也能拥有话语权?
答:现在在互联网上可以看到许多民间红学研究者的见解。国家拨款的专业红学杂志应该容纳民间的成果。现在已有的文化、文学类刊物和报纸的文化类副刊,应该设立红学专栏,既容纳专业红学家的文章,也容纳民间业余红学爱好者的文章。
问:有人认为知识分子研究《红楼梦》是一种文化的腐败和堕落,您认为这样的观点是否过于偏激?
答:这种看法是不对的。我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说在前面》里指出:“一个民族,她那世代不灭的灵魂,以各种形式在无尽的时空里体现,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形式,就是体现在其以母语写出的经典文本中。正如莎士比亚及其戏剧之于英国人,是他们民族魂魄的构成因素一样,曹雪芹及其《红楼梦》,就是我们中华民族不朽魂魄的一部分。阅读《红楼梦》,讨论《红楼梦》,具有传承民族魂、提升民族魂的无可估量的意义,而所有民族发展的具体阶段中的具体问题,具体的国计民生,无不与此相关联。我们如果热爱自己的民族,希望她发展得更好,那么,解决眼前切近之事,和深远的魂魄修养,应该都不要偏废,应该将二者融会贯通在一起,不能将二者割离,更不可将二者对立起来。”
问:其实您之前就发表过很多关于红学研究的文章,例如《红楼三钗之谜》、《红楼望月》等,但现在走上电视就产生了比原先更大的影响,您是如何看待电视媒体在现代生活中的巨大作用?
答:我原以为《百家讲坛》播出时间最不“黄金”,参与一下也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没想到引出了这么强烈的反响,可见电视这一传播方式厉害。
问:您觉得现在纯文学渐渐被边缘化与电视有关系吗?
答:有些关系,但不是最主要的因素。
问:您发表过关于足球世界杯外围赛的报告文学——《5o19长镜头》,发表过《我眼中的建筑与环境》,现在又把红学研究搞得那么红火。一个是红学家,一个是作家,您觉得这两种身份哪个给您的天地更大?
答:我现在只有一个身份,就是退休金领取者。我热爱写作,热爱《红楼梦》,只要身体情况和精神头还行,就会继续写小说、随笔、建筑评论,进行《红楼梦》研究。我把自己这四个方面的写作比喻为种四棵树,不断地把四棵树上结出的果实奉献给读者品尝。我也许会编一本书,书名就叫《刘心武种四棵树》,把近期这四棵树上结的果子摘些给读者尝新,当然,也会收入某些发表较早但被人所忽略,而我自己觉得也无妨再请读者体味的“果脯”。我不喜欢热闹,我企盼安静。这次去《百家讲坛》讲《红楼梦》,又“红火”起来,非我所求。我现在多数时间住在乡下,我觉得只要心灵空间大得令自己舒畅就行了。
问:说起刘心武,就必然会讲到您的《班主任》。可现在《班主任》也成了您绕不过去的障碍,一些人动不动就把《班主任》拿出来说事。如果让您站在现在的角度回过头去看,您自己对这部作品有什么评价?
答:敝帚自珍。是我生命历程中一个与时代和社会进步吻合的足迹。
问:您最近的小说集《站冰》以及像《心灵体操》这样的随笔集还都是贴近现实的,您的小说中多具有社会思考的色彩。您觉得关注社会是否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职责?
答:不能对所有作家提出单一的职责。社会关注也应该是一个能够包容很多的概念,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张爱玲的《金锁记》都可以说是有社会关怀的作品。我自己在小说创作中一直体现出社会关怀,特别是关怀社会中的普通百姓。
问:您会不会因为无法推却而写一些约稿,还是一定坚持要有感而发?
答:我坚持有感而发,但有的约请也会觉得是无法推却而加以接受,比如您的访问,和应约而写的其他文章一样,您看,我因有感可发才接受,不是吗?
问:您高中毕业时就报考了北京戏剧学院表演系,因为政审不合格才没上成。生活中总充满了这样奇妙的阴差阳错。您从小就对演员这个职业很感兴趣吗?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上也挺有表演天分的?如果您成了演员,您觉得您会比现在当作家更成功吗?
答:我报考的是导演系。我从小就热爱戏剧,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在家里,拿把椅子,用鞋盒毛巾什么的布置成一个舞台,再用纸片剪成些小人,坐在小板凳上,用手动方式让那些“演员”演戏。我想不出来如果那时候真被中戏录取了,后来会是怎么个生命轨迹,反正,《班主任》是肯定写不出来的。我感谢生活,感谢时代,感谢机遇,感谢所有给予我鼓励支持,以及善意批评指正的人士。
刘心武先生把他在小说、散文随笔、建筑评论和《红楼梦》研究这四个方面的写作比喻为种“四棵树”。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刘心武种四棵树》,是把近期这四棵树上结出的果子摘些给读者尝新,同时,也收入了某些发表较早但被人所忽略,而无妨再请读者体味的“果脯”。刘心武先生说,他坚持创作时有感而发,因此,对自己的作品敝帚自珍。《刘心武种四棵树》中的这些作品,是他生命历程中跟时代和社会进步吻合的足迹。他一直在创作中体现出社会关怀,特别是关怀社会中的普通百姓。
刘心武先生数十年来倾心于四个领域:小说、散文、红学、建筑评论,虽然分属四个领域,但每一个领域他都做得那么出色,那么轰动,那么引人注目。本书囊括刘心武先生的几乎全部重要近作。这本《刘心武种四棵树》小说,散文随笔,建筑评论,《红楼梦》研究,四大板块全收录。喜欢刘心武作品的读者,不容错过!
这些作品既是有感而发的真诚之作,又秉承一以贯之的社会关怀。书中收录的不同作品,从各自角度将深远的魂魄修养,跟眼前的切近之事融会贯通,读之令人爱不释手。
精美水彩画数幅,均为刘心武先生原创,且属首次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