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回游的“鲑鱼”
“飞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而我,更像一条鲑鱼,在广阔的海域游了几圈耍了一阵子,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游回自己的出生地看看。听母亲说,我是初冬时节在那个村子出生的。接生婆没来我先来了,母亲就在灶前柴草上拿一把剪刀蘸了蘸热水,自己剪断脐带。于是我完全脱离母体,来到东北平原一个已经开始变冷的普通村落。在那里长到两三岁,而后随父母迁往县城。
这样,那个村子就成了“老屯”——我们外迁的族人都这样称呼——其实两三岁后我也并非没回过老屯。爷爷奶奶住在那里,上小学前我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过两三年。清晰留在记忆里的,要数房前屋后一朵一朵的南瓜花和大片大片的土豆花。南瓜花有碗口大小,嫩黄嫩黄的。我知道蝈蝈特喜欢吃这种花,便去南草甸子里捉来蝈蝈,关进用秫秸(高粱秆)编的小笼子,挂在房檐下,往笼里塞南瓜花喂它。它不时突然想起似的颤动翅膀叫一阵子,连同老母鸡下蛋后的“嘎嘎”声,合成夏日乡间午后不无倦慵的交响曲。不过,我更喜欢土豆花。从老屋往后走不远,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土豆地。蝈蝈叫正是土豆花开时节,蓝里透紫的小花单看毫不起眼,但连成一片曼延开去,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美,好像能开到天上去。土豆花的香气很浓,甜津津辣丝丝苦麻麻的,直冲鼻孔,那是大片土豆花特有的香气。对于我,就成了老屯特有的气味。多少年来,只有两年前去日本北海道旅行时才见到那般铺天盖地的土豆花,闻得它久违的香气。
另外留在记忆里的,就是老屋西侧的土院墙了。墙极高,大人伸手都够不着墙头上的狗尾草。墙内是爷爷奶奶的菜园子,墙外是一条走得过牛车的土道,隔道是邻院同样高的土院墙。墙根是一排遮天蔽日的大榆树,土道正得一片阴凉,我就和两个和我同龄的叔辈伙伴在树下玩耍。这么着,高土墙和大榆树成了我梦绕魂牵的一道“原生风景”。我从未见过相似的风景。身心都极疲劳的时候,往往闭目片刻,想象树阴和土墙下的自己。深邃,高远,繁茂,土的气息,树的阴凉……于是我重新精神起来。
老屯,我的出生地和儿时的乐园!那里究竟怎样了呢?
不用说,我出生的地方即是母亲分娩阵痛的地方。我是母亲的第一胎,那时她刚刚二十岁。如今二十岁的女孩正上大二,而母亲却在灶前柴草上自己用剪刀剪断婴儿和自己之间的脐带,那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动作、怎样的眼神和心境啊!而今母亲已经走了,走四五年了。由母亲带到世界上来的我也年届花甲了。
我一定要回老屯,一定要去看看母亲生我、我出生的地方!
我不知道老屯具体在哪里了,找老姑一起去。小时要从县城步行四五十里的土路,现在成了柏油路,出租车跑起来不出二十分钟。老姑在车上告诉我,我出生的西厢房早已不在了。我说房址总该在吧?不料下车进村,老姑说房址也不好找了,“到处是苞米地,哪里认得准呢!”我们开始找爷爷奶奶的老屋。三间土房还在。但几易房主。院门锁着,房前屋后全是茂密的玉米,只隐约露出草房脊和土山墙的一角。可那是怎样的一角啊!终于找到有院门钥匙的人,得知房主已外出多年,房子早就没人住了。进得院门,穿过几乎走不进人的玉米地,好歹摸到房前。房前蒿草有一人多高。从中闪出的房檐上苫的草已经腐烂,椽头裸露。窗扇玻璃打了好几块。老姑摸着油漆剥落的窗框说:“窗户还是你爷爷打的呢!”往里窥看,炕席残缺不全,上面零乱堆着杂物。炕下是裸土地,也堆着杂物。门扇里倒外斜。勉强绕到房后,后墙多年没抹泥了。风吹雨淋,墙泥里的草秸如潦草的日文字母显现出来。墙体裂了一道好大的缝隙,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这就是当年我在房檐蝈蝈笼下度过快乐时光的老屋吗?我倒吸一口凉气。
摸出院子,去西面找院墙。墙倒是有,但成了红砖墙。砖块之间没用水泥勾缝,像是随意码起来的,不及里面玉米秧一半高。另一侧也差不多是同样情形,大榆树荡然无存。中间路面倒仍是土路,零星扔着冰棍纸、速食面包装袋、空塑料瓶、塑料袋等花里胡哨的“现代”垃圾。南瓜花尚可见到,但不闻蝈蝈的叫声;土豆花也还有,但只是垄头地角那么几丛几朵,无精打采。进一家小店买水解渴,店里好几伙人正闷头打麻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也没看见我……
原先差不多一半姓林的村子只剩两三家林姓了。嫡亲只存一家。在那里我见到了太爷留下的有半个桌面大的旧木匣,一对。后来我讨了一个同样旧的小木匣,上面的红漆变黑了,花纹更黑,看不真切了。我决定把小木匣带走。带走“老屯”,带走“故乡”——既然鲑鱼无法游回出生地,那么就把“出生地”带走吧!
(2012年8月20日)
3-7
写在前面
也许你喜欢华灯初上的黄昏街头,喜欢万家灯火的入夜城区。我也并非不喜欢,但我更喜欢夜深人静时分书房那盏孤灯。若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往往掷笔于案,走去两排书橱的夹角,蜷缩在小沙发上,捧一杯清茶,在雨声中任凭自己的思绪跑得很远很远。倏尔由远而近,倏尔由近而远。
记得南宋诗人蒋捷有一首词《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雨或许是同样的雨,但听雨的场所变了,由歌楼而客舟而僧庐。年龄亦由少年而壮年而老年,最后定格在老年听雨僧庐。我则听雨书房。没有红烛昏罗帐的孟浪,没有断雁西风的悲凉。不过,想必因为同样鬓已星星,“悲欢离合总无情”,庶几近之。
夜雨关情之作,李商隐的诗更加广为人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写得真好,世界第一。拿两个诺贝尔文学奖都不过分。
如今,李商隐不在了,蒋捷不在了。所幸雨还在,夜还在,烛也还在。雨、夜、烛(灯)、书房,四者构成一个充分自足的世界、一个完整无缺的情境。不是吗?白天的雨是不属于自己的,甚至是妨碍自己的他者。不仅白天的雨,而且白天本身也好像很难属于自己。属于政治,属于经济,属于公众,属于征战与拼搏,唯独不属于自己。但雨夜不同,夜的细雨不同。夜雨具有极重的私人性质,是专门为自己、为每一个独处男女下的雨。雨丝、雨滴从高高的天空云层穿过沉沉的夜幕,轻轻划过书房的檐前,或者微微叩击灯光隐约的玻璃窗扇,仿佛向你我传递种种样样的信息,讲述种种样样的故事,天外的,远方的,近邻的,地表地下的……至少,雨没有忽略宇宙间这颗小小的行星上蜷缩在书房角落的微乎其微的自己——我不由得涌起一股莫可言喻的感动。
蓦然,我想起了已经去世两年多的史铁生。铁生说夜晚是心的故乡,存放着童年的梦。是啊,故乡!“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去创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我的故乡呢?我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可我仍然看见了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故乡的灯。看见了那座小山村的夜雨孤灯,看见祖父正在灯下哼着什么谣曲编筐编席子,看见灯下母亲映在泥巴墙上纳鞋底的身影。甚至看见了我自己。看见自己算怎么回事呢?但那个人分明是自己——一盏煤油灯下,自己正趴在炕角矮桌上抄录书上的漂亮句子。油越来越少,灯越来越暗,头越来越低。忽然,“刺啦”一声,灯火苗烧着额前的头发,烧出一股好像烧麻雀的特殊焦糊味儿。俄尔,屋角搪瓷脸盆“咚”一声响起滴水声。我知道,外面的雨肯定下大了,屋顶漏雨了。草房,多年没苫了,苫不起。生活不是抄在本本上的漂亮句子。可我归终必须感谢那些漂亮句子,是那些漂亮句子使我对山间轻盈的晨雾和天边亮丽的晚霞始终保持不息的感动和审美激情。是她们拉我走出那座小山村,把我推向华灯初上的都市街衢。
此刻,故乡也在下雨吗?那盏煤油灯还在吗?童年的梦?是梦又不是梦,不是梦又是梦。铁生说得不错,那是存放着的童年的梦,存放在夜晚,存放在下雨的夜晚,存放在弥散着雨夜昏黄灯光的书房中。我觉得,自己最终还是要返回那个小山村,返回故乡。因此,这里存放的不仅仅是童年的梦,也是自己现在的梦。
铁生上面的话没有说完,他接着说道:“夜晚是人独对苍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来?我能不能不来,以及能不能再来?”三个追问,大体说了三生:前生、今生、来生。夜雨孤灯,坐拥书城,恐怕任何人都会不期然想到这个神秘而重大的命题。作为宗教命题是有解的,而作为哲学和人生命题则是无解的。特别是来生:能不能再来?铁生没有明确回答,但他说了这样一句:“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铁生的今生已经结束了。那么他的“生”之形态究竟是怎样一种形态?铁生夫人陈希米日前出了一本书《让“死”活下去》,以其特殊身份和特殊情感作出了某种程度的回答。但我所关心的,更是铁生实际上能不能再来,逝者能不能再来。
想到这里,我走去窗前,拉开窗,面对无边的夜空和无尽的雨丝沉思良久。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灵魂,相信灵魂的不死和永恒。
当然,我在雨夜灯下想此外还想了许许多多,其中一部分物化成了你手中的这本小书。
2013年4月10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垂柳初绿玉兰花开
《雨夜灯(精)》由林少华著,本书是作者最新散文、杂文作品的结集。作者基于社会公义与良知,以及文化乡愁的呼唤,所写作的大量杂文、散文,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的认可。这部分文章主要发表在《读者》《青年文摘》和《杂文选刊》等刊物。
《雨夜灯(精)》适合文学爱好者阅读。
《雨夜灯(精)》由林少华著,主要内容:我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可我仍然看见了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故乡的灯。看见了那座小山村的夜雨孤灯,看见祖父正在灯下哼着什么谣曲编筐编席子,看见灯下母亲映在泥巴墙上纳鞋底的身影,甚至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此刻,故乡也在下雨吗?那盏煤油灯还在吗?童年的梦?是梦又不是梦,不是梦又是梦。那是存放着的童年的梦,存放在夜晚,存放在下雨的夜晚,存放在弥散着雨夜昏黄灯光的书房中。我觉得,自己最终还是要返回那个小山村,返回故乡。因此,这里存放的不仅仅是童年的梦,也是自己现在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