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蒙古族,作家,文学翻译家。1935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新闻系。1942-1944年在英国剑桥大学专攻“英国心理派小说”。曾任职于《大公报》。复旦大学教授。采访过欧洲战场、联合国成立大会、波茨坦会议、纽伦堡战犯审判。1986年获挪威王国政府授予的国家勋章。出版有著译作品43部。
《梦之谷》收录了萧乾的《篱下》、《邮票》、《梦之谷》、《俘虏》、《落日》等经典作品,作品内容丰富,构思精巧,文笔精妙,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充分显示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及其独到的写作风格,具有较高的艺术性及可读性,非常值得欣赏。
《梦之谷》收入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萧乾的短篇小说十数篇,长篇小说1部。其中短篇小说《篱下》、《栗子》、《皈依》等描写了30年代北京贫民区的生活,从儿童的视点展示人间的不幸与不平;自叙传式长篇小说《梦之谷》,描写了一对恋人的爱情悲,内容翔实,文字活泼洒脱,手法富于变化,对当时及后人都颇具影响。
蚕
梅刚迈进了门限,滑润的肩头就给正在踱来踱去的我一把抓住。说:这屋里有几条生命?这突兀的劲儿怔得才下午学的她几乎把那双星波的眸子进了出来。像只胆怯的幼鼠,梅左右盼顾一下,混着应属于给傻子的笑声,由鼻子里哼出:鬼!还不是两条!
就不是么:十条!我挺立在她跟前,差不多拍起胸来那么有把握地说。这数目惹得她头像巷里卖爱国布贩手里的小牛皮鼓似的摇了起来,又像那小皮鼓连续地不信任地哼。不骗你!扯了她的袍襟,像挂火车似的一直扯到床帐口。干么呀?对,这是女人该惊喊的地方了。别忙,一掀帐子,蓝素格的被单上平稳地铺着一个方匣子。匣子里,翠碧平铺的背景上正蠕动着皎白的一堆,盘踞的姿势不比赵子昂的八匹马坏。什么?呵蚕!梅也忘了这地方的不相宜了,伏下身去就数:一,二,三,四……别动手!呵,八条!呃,屋里有几条生命?
她说,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户口儿那边吹给我爱听的哨子了!嘿,女人的嫉妒!可是——这话也不全假。忘掉这位可爱的邻居是天不许可的,可是像往日那么疯狂却当真已不!……今天早晨冒了雨,撑了把女人用的油纸伞照例下山到万寿桥头去买我的十八学士和水仙。穿过仍然叽叽喳喳挤满了赤脚提着竹篮子的厨子和老妈的鱼市,到得桥头时,那被天气打破了饭锅的花贩,一见我这风雨无阻的主顾,就极高兴得由靠墙跟的小凳上站了起来。花选得特别加心,价钱又格外公道。买妥了一束杏黄色的十八学士,又挑了一束夜来香。当他拢起选好的花,用麻连缠束的时候,我发现竹扁担的那头装满了翠绿的叶子。以为是野茶呢,就问:那是干么的呀?先生,这是桑叶。把缠好的花递给我后,他就掀开盖上的叶子,拿出一个小竹簸箩来。上面爬满了的就正是蚕,这么多的古怪小生命!我马上欢喜得恨不把花抛了。摸一摸袋子,只花了十个铜板,就被允准在几百头身世飘零的肥白柔软小虫里选了八头。一路上高兴得忘记了这是雨天。把花挟在胁下,屈屈身子,借过挟伞的那条臂,捧着我这八头——叫什么好呢?我是爱兔儿、小猫、松鼠和许多活物的人。这一切我都唤作小乖乖。就暂叫这八个囝囝罢。
回到家来,俨然获了至宝地跨进了门。房东太太正在堂地洗菜花呢。白头发洗黄菜花,多冲淡的一幅画!顾不得欣赏,也顾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楼。攀高一层楼梯,这八个囝囝和我的关系好像就亲密了一层。想想看,飘泊在异地这寂寞的日子,凭空一来便添了八个缄默无言的伙伴。真的还是雨天好!
开了房门的锁,老规矩是用剪刀削齐了买来的花,用清水洗涤瓶子。然后带着些羞愧,把给过我一天一夜欢慰明白我多少痴处的花,打发出去。把新的花插在换好了新鲜井泉的瓶子里。嘴里还对被抛弃的花咕哝着:别生气,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崭新地来到我这儿。可是今天这闲心就没有了。
连花带瓶全交给了提着一壶冷水立在门外呆等的厨师傅,自己就下手来安置这八头污宝。全房子皆□过后,十指交插在胸前,质问自己:把他们放在哪儿好呢?我简直像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养了孩子却没有个小床给他们睡,翻了三四个抽屉,才在那放梅的短笺和偶尔由她袋里抢来的糖果的抽屉里翻出她送给我那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绣着围在一棵杨柳树下曼舞着的洋人。她说,这是她爹爹由法国带给她的呢!这么珍贵得变成了废物的小匣,为这些小生物作个摇篮是再好不过的了。好,意思是把我最疼爱的生命安插在我最疼爱的匣子里。
于是,把带回来的一束叶子细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咬去生硬的叶梗,咬去糜烂枯黄的叶边。又选几片葱绿的嫩叶剪成散锦的星颗和一面缺玦的月。等小匣子给清新的绿氛溢满了,才小心翼翼地把浮托在几片大叶上的蚕儿们捧出,像慈母卧婴儿似的一条条轻轻地放进锦匣里。有的一放,高兴得打了个滚儿,就驼起背来,一耸一耸地找寻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还恋恋不舍地;抬抬头,寻觅这温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情,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样一份命运,到了这种地方。
等到这些囝囝们都卧下了后,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不关心堆在窗前的课卷,只忘情地伏在被上凝守着他们。呵。小匣子绿得静得简直像伊甸园。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张口就有得是吃。头上是无边的乳白的云霄。八个同伴身体光光,在一块儿谁也不害羞,想亲热就磨磨头。有这万能的主宰,慈悲为怀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如闪的眼关照他们游荡在我手造的园里。他们舒服,我也感到作了神仙的畅快。
然而想让这八条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实际上还不是可能的事。当自己正混在这八个囝囝群中在乐园里漫游时,陡然记起明天九点的作文,还有一班卷子没看呢!这俗念马上就把我由乐园中逐到朱红条桌上一堆卷子那儿去了。我便又把我的感情埋葬在这堆卷子里。
黄昏时分,才把最后的一本加上了分数。哎,腿盘得酸了,手指也麻了。更糟的,是眼睛看别的东西像隔了层沙玻璃。吁了~口气,立在窗前眺望由闽西蜿蜒而来的长蛇似的闽江,和点缀在那长蛇腰部碧绿的沙洲。几只舢板嘎吱嘎吱地在给苍茫暮色罩满了的江上,挣取最后的几百钱。一只开往上游的电船,尾部曳着白沫,正向洪山桥那边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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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洁若
萧乾毕生写了二十七篇短篇小说,一部长篇(《梦之谷》),均收在2005年10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萧乾全集》第一卷里。限于篇幅,编这个集子时,抽掉了他就读于燕京大学国文专修班期间,在恩师杨振声(字今甫,来自清华大学的客座教授)的鼓励下,尝试着写成并先后发表在《燕大月刊》第五卷第一期(1929年11月30日)、第四期(1930年1月20日)上的《梨皮》和《人散后》。他本人不中意的《丑事》(1934年7月9日《国闻周报》)、《放逐》(1934年10月2日《国闻周报》)、《吉期》(1936年6月15日《作家》月刊)、《黑与白》(写于1937年3月。初见《灰烬》,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5月版)以及写于二十世纪末的《“法学博士”》也未收。这是他在北京医院病房里一挥而就的。关于此作,他在1997年12月14日致挚友巴金函中写道:“前天,我忽然写了篇二千多字的小说。这是几十年来没有过的事。题目是《‘法学博士’》,写的其实是留学生与房东太太的爱情。已给了《人民日报》。也许还能来个回光返照,再接再厉,凑成一本。”这个短篇刊于1998年1月9日的《人民日报》。可惜由于健康原因,它竟成了萧乾在小说方面的绝笔之作。
萧乾因《蚕》等短篇小说,受到瞩目,成为京派的新生力量。沈从文将《蚕》发表在《大公报·文艺》(1933年11月1日)上。“绝顶聪明的小姐”(沈从文语)林徽因读罢,致函沈从文,邀请萧乾参加茶会:“萧乾先生文章甚有味儿,我喜欢。能见到当然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在“我们太太的客厅”里,二十三岁的萧乾见到了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等前辈。席间,林徽因夸这个燕京大学新闻系学生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晚年,萧乾在《啊,三十年代》(写于1990年2月16日,原载台湾《联合报》,收入《萧乾全集》第四卷)一文中缅怀了这段日子:“足足两年,我生活在一座四四方方的寺院里,成天同皈依天主教的洋神父打交道。拉丁文我始终也没学好,可爱尔兰民族那忧郁气质却感染了我。我捧读叶芝的诗,沁格·葛蕾格莱夫人和奥凯西的戏,以及乔伊斯的小说,着了迷。
“去福州漂荡一年后,我又来到未名湖畔。这里,我开始了小说的写作。印第一本集子时,我曾设想封面该画上一座石舫。未名湖心有个小岛。这石舫就接连着小岛的东岸,与南岸的花神庙遥遥相对。那时,我每天就坐在石舫一端,朝映着水塔倒影的湖水出神。《篱下集》和《栗子》中一些人物和故事,就是在那湖光月影中涌上心头的。
“我的正式创作生涯始于1933年。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幸运。因为面临着侵略者的压迫,文艺不分京派海派,大家都在抗日的共同目标下团结起来了。而且,我的第一篇小说《蚕》发表后,就受到先辈们的热情鼓励。于是,我就放胆写开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萧乾于1957年以文获罪,被禁止写作达二十二载之久。1979年2月,由中国作家协会正式平反,确认1957年的“右派分子”实属错划,任命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顾问。8月,应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主持人保罗·安格尔、聂华苓夫妇邀请,与诗人毕朔望赴美参加三十年来海峡两岸以及中美作家之间首次交流活动,并应邀到美国多所大学、团体做巡回演讲。 12月,离美抵港,参加“中文日”活动。1980年1月初,在中文大学讲演“美国观感”,并与香港文化界人士座谈。在香港逗留其间,与老友陈纮等重逢,又结交了不少新友。承蒙司马文风赠送给他一套《中国新文学史》(三卷本九龙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在中卷(1978年11月再版)第二十一章“萧乾的《雁荡行》”一节中,作者写道:“萧乾的散文畅而美,富于想像,语汇清新,描写生动。在三十年代兴起的新作家中,论才华仅有何其芳可与他并比。
“以游记来说,读了他的《雁荡行》,郁达夫的山水记游便黯然无光了。郁达夫是个写白话文的旧书生,而萧乾的心灵和文字,全是崭新的。试看他的身手:
“……不能说是天空的反映,压在我们头上的明明是万顷灰天,疏疏朗朗地嵌着些碎朵白云。……(下略)
“类似的比画更鲜亮的描写在约一万七千字的《雁荡行》中随处可见。不过,写山水还不是他的特长,他更感兴趣的是有烟火的人间,尤其是女性,特别是少女。试看他在《雁荡行》中的两处闲笔。(下略)”
在下卷(1978年12月初版)第二十六章“萧乾的《梦之谷》”一节中,作者写道:“在现代文坛上,萧乾可称鬼才,他的作品很少,可见都相当出色。大概自恃才高,作品缺乏耐心的锤炼。许多作品介乎短篇小说与散文之间,难以划分。主要的短篇小说集有《篱下集》(1935)《珍珠米》(1949),长篇小说,到1949年为止,仅有《梦之谷》这一部。
“萧乾在《梦之谷》中,显然精微的利用了一度流落汕头的生活经验。小说便是一个北平土著的少年,被逐离校,随人南下流落到汕头开始。他尝尽语言不通、孤处异域的苦头,后来侥俸被一间中学校聘为国语教员。他为了推广国语运动,演戏筹款,从附近一间女子师范邀一位女同学做主角。他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她是受后母虐待的苦女,两人是同命鸟!加上她是清末旗人的后裔,会说一口悦耳的北京话,两人又有同乡同语之亲。这样一对小人儿,在这个时空焦点相遇了,像行云流水一样,发生了如胶似漆的爱情。
“这对小情侣,年龄品貌和身世,这样巧合,这样匹配,但却是师生,在彼时彼地,师生仍必须与爱情绝缘,于是只能‘人约黄昏后’,在下瞰□江的幽谷里,秘密绽开爱情的花朵。
“当他们昏沉在爱河中喘息时,发现前面有座大山必须爬越。少女的父亲是瘾君子,她能进师范读书,完全由于那位刘校董的帮助。她受了太多的帮助,以致除了把自己奉献,便难以偿赎了。她要和这个小先生结合,必须还清刘校董一笔大钱。于是两人定下了天长地久的计划,他回北方去升大学,她继续完成师范教育,等毕了业好赚钱还债。
“可是,他回到北方不久,她即被转送潮州女师,当两人的海誓山盟被发觉之后,她被开除学籍,遂即被刘校董强收为妾,去到穷乡僻壤主持一所小学校。
“他发觉了变故,就拼命借了路费,跑到汕头去找小情人,千辛万苦找到了,一朵娇花已深陷泥淖。他仍是不计一切,固执要带她走。终于带不走,他只有独自凭吊那断魂的‘梦之谷’了。
“这样牧歌式的恋情,人们所熟悉的悲剧,可是读了之后,竞像一杯醇酒,在腹中汹涌回荡,久久不能消散。作者的小说技巧并不熟练,随处都可挑出瑕疵,但是那富于诗情的文字,那长风满帆的笔力,融合成又甜又热的吸力,使你一直读下去。
“试看着作者的笔致: “‘是示威呢,还是为兴奋三天来不曾见到陆地的旅客,我们的船悠长地吼啸了一声,对岸山谷响起了清脆辽远的回应,沉痛有如一个中年人的叹息。’
“《梦之谷》完成于一九三七,出版于一九三八,正是战火狂烧的年月,以致流传不广,即告消沉,至今少人提起。”
2003年,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杨义在《萧乾全集》前言中写道:“称萧乾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位奇才,是不会错的。巴金就说过,他的朋友中最有才华者是沈从文、曹禺和萧乾。这位奇才的实现带有传奇性,是大悲欢的成功,既有风流倜傥,又有沉重的悲剧。这也许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
关于萧乾的小说,杨义做了这样的评价:“从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学发展的格局来看,萧乾是京派作家群的后起之秀,曾给这个重人文情怀和审美趣味的流派,注入一股青春的血液。……
“萧乾小说叙事方式,也能在融入自己的生命体验方式时体现京派的‘纯正的文学趣味’。如同京派文人喜欢创造浓郁抒情风味的小说一样,萧乾是现代小说界具有非常敏慧的诗人素质的一人。他对自然生物、乡土风情和艺术意象饶有意味的感觉,都使他的一些小说具有诗情小说的特征和意境。《俘虏》是一篇黄昏里巷的诗章。一班少男少女为盂兰节的提灯游行准备仪杖,铁柱儿拿着《七侠五义》英雄好汉的派头,荔子姑娘守着情窦初开的矜持,终因一只爱猫的捉拿和归还,不打不成交,一道以笑影和彩灯装点着的里巷的暮。故事本身就是交织着古老和新鲜、风俗和人情的诗,更何况它有诗一般的环境描写。诗的神韵之所以浸润着萧乾的一些小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得力于他对语言的敏锐感觉和驱遣才能,得力于他那潇洒俊逸、幽丽委婉的语言风格。
“然而,萧乾的文学史角色既属于京派,又超越了京派。在短短的两三年间,从《栗子》集开始,他就开始超越了京派原有的一些艺术法则,使后期京派发生了‘变奏’。他在《栗子》集的代跋《忧郁者的自白》中写道:‘我开始仰起头来。对人生,我有了更浓的热望。在工作上,我增大了野心。这趋势,在《篱下集》里还不大看出,因为我是在濡着一管想战斗而又柔嫩害羞的笔。在《栗子》里,我是学习往大圈子里跳了。我忽略了琐细曲折,(也许我也走开了美的河流!)……投进广大的人生里了。’这本小说集有着浓厚的民族意识,《皈依》、《昙》、《鹏程》、《参商》所表现出来的反基督教意识,是特定个人精神感受中的民族意识在文化问题上的反映。他的长篇小说《梦之谷》,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有分量和魅力的自传性爱情悲剧的诗情小说之一。这类混合着自身的泪水和愤火的题材,若无足够的语言功力,当有情感的烈焰焚毁诗的用心之虞。但作者以出色的语言直觉,穿行于独特的意象和丰富的联想之间,以意识的滑动调节着情感的进发和回流,在字里行间形成朦胧婉曲、掩映多姿的和声与暗示。其语言功夫和成就,较之十年前师法《少年维特之烦恼》和《茵梦湖》的自传性爱情悲剧之作,明显是高出一筹。可以这么说,萧乾的文学第一步,以真诚走入京派。而在其第二步、第三步,又以同样的真诚走出了京派。这充分表明了萧乾属于中国现代文学中最富有艺术探索精神和创新才华的作家之列。”
2010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