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无闻的作家陈渊在死后的第八个钟头被奉为大师。那会儿,他的灵魂正要离开死去的躯壳。
八个钟头,是有依据的。《人体探密》这本书上说,有人经过反复测试,证明人死去八个钟头之后,灵魂才离开肉体。
陈渊本来不信。后来老婆做手术,他去买活鸡,在一笼小母鸡里左挑右挑要挑一只煮得烂的;卖鸡的委屈,说:“我这十只嫩柴鸡,个个见水烂。”陈渊说:“你乱讲,上回在你这笼里挑了一只,才杀了就煮也还是不烂。”卖鸡的给他一条秘诀,说新杀的鸡放八个钟头再煮,准烂。陈渊回家后如法炮制,果真肉酥汤鲜,于是联想到灵魂离去的理论,立即茅塞顿开——灵魂离开了,肉体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鸡肉才烂。唉唉,真理总是最简单质朴的!
陈渊的死令人惋惜。一个四十五岁的壮年人撒手人寰,人生历程再辉煌,总归是英年早逝,更何况陈渊——作家当了二十年,著作出了十几本,知名度还不如刚出道的小毛头,心里郁闷也是有的,或者真就抑郁成疾了?也未可知。
灵魂不管这些,他要走了。东坡诗云:“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在沉重的肉身里捱了几十年沉重的日子,这会子脱出身来,只觉无牵无累飘飘欲仙;就在他轻飚欲去的当口儿,一阵脚步声把他吓一跳。
好多人朝这边来。走在头里的那个——灵魂要是能出声早就叫出来啦——是文学界最高领导!只见他神态沉痛,脚步匆匆。好多人跟着他,嗨,每一张脸灵魂都熟啊,是在无数个会场无数次眺望过的,个个都是文坛的“重量级”!
告别室水泄不通,镁光灯闪个不停。灵魂慌了,想回躯壳里避避,才一扭身,却给一道白光直撞到了天花板上。
贴着屋顶,灵魂往下瞧,就见那为首的站下了,朝躯壳,不,是遗体,三鞠躬,然后环绕遗体行注目礼。人都跟他身后,绕。
灵魂进不是退不是,不晓得这些人要把那躯壳怎么样,奉为神明或放进水晶棺材里永久瞻仰?可能吗干吗呀?是老婆梅蓝的口头禅。梅蓝说得好,他陈渊生来就是个“小不喇子”。小不喇子怎么啦?要灵魂说,躺水晶棺材里给人看,真不如烂在土里自在。
告别室里人肉味忒大,灵魂想吐。他想走吧,去彼岸吧,清澈悠远,风神萧散,那样的日子才是他的日子。可是。接下来到底怎么个形势,不看看哪行? 忽听有人喂喂喂,是工人试话筒。这不?大领导讲话啦,说陈渊——人民的作家时代的骄傲,认识不到陈渊同志的伟大是我们的失职,陈渊同志我们来晚了,陈渊同志永垂不朽!
灵魂没听懂。此时哀乐大作,女人们哭起来。
接下来的事真多——纪念陈渊同志座谈会、陈渊作品研讨会、陈渊之后的文坛现状讨论会、陈渊对于我们时代的意义主题演讲大赛,《陈渊文集》出版,销量超过《百分妈妈百分娃》,直逼五百万套,陈渊无处不在,连喘气都闻见他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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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上海人民出版社,感谢王为松主编,感谢《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副主编王义璞,感谢画家王公,感谢装帧设计师包晨晖,感谢责任编辑马瑞瑞。
因为他们,这本书得以如此这般地呈现。
从《八声甘州——西北万里寻祖记》到《灵魂纪事》,一个大跳跃。
为松说:《八声甘州》的读者不一定是《灵魂纪事》的读者。
王公问我有没有欧美游记类作品,他说喜欢看那类东西。我说欧美的没有,西北的有。寄了《八声甘州》给他。他微信来说:书到了,手绘地图挺有意思。又说:我现在要用两个小时看你这本书,然后再画两个小时画。
半小时后他再“微”过来,说:我就跟你说一句话。我喜欢你这本书。我没想到。
看了《八声甘州》的人大多这么说——没想到。这让我疑问自己给人的印象。他们是觉得,表象跟实质相去甚远么?
给王公“微”回去,我说:人看了《八声甘州》都说没想到,看了《灵魂纪事》,他们还得说没想到。现在我对自己的认知就是:我是个怪物。
为松让我说说这个跳跃。这人咋回事?《八声甘州》和《灵魂纪事》,简直不像一个人写的。他更在意的可能是对读者的引导,《八声甘州》的读者也读《灵魂纪事》,书才能多卖。
其实,《灵魂纪事》在先,《八声甘州》在后,后了六年。其实,我愿意在江湖苍生中发现世界,也愿意躲犄角旮旯做灵异之思。其实,灵异之思,也是发现世界的收获。
除了这八个故事,我原打算接着写下去的还有《新婚姻法》、《毕圣人不懂政治》、《造梦人》等等。郭文斌曾有文叫《从一网打尽到宁静致远》,说我的写作风格,捧我呗。他其实想说的是:风格这么变,往好里说是此人用真性情写作,往歹里说是不知把这人归哪堆儿。
该把自己归哪堆儿,我没怎么想过。
我一直胆小。小时候,先是跟着我姥姥,后来跟着我妈。从姥姥家到妈妈家度周末,妈就感叹,说这孩子,一刻不离我,连我上厕所她也跟着。
妈喜欢勇敢的人,所以我在她面前总自卑。忽然有一天自己闯生活去了,日本美国的走,越走越远。妈说:没想到这孩子挺能闯。
妈喜欢能闯的人。我不愿意老自卑,我愿意让妈为我骄傲。
东奔西走,并不总有筹划,没头苍蝇似的瞎撞亦不少。还好,不多久总能回过味儿来,浪子回头重整旗鼓再次出发。这一路走来几十年,对写作的热情没减,我觉得幸运。
生活如此丰富、复杂、趣味横生又玄机暗藏。 有一天,为松在他的微博里发了一句话:“面对复杂,心存喜乐。”我想,用这句话来解释从《八声甘州》到《灵魂纪事》的跳跃,也许行?人说猫有九条命,一个女人九张脸。彼时的我跟此时的我,也许判若两人,那也不过是“若”,虚拟语态,好像,仿佛,不能算真实,人是最复杂的东西啊。
要我自己说,《八声甘州》跟《灵魂纪事》是殊途同归,归到我对世界的认识,对价值的认识。有人看了《灵魂纪事》的八个故事,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这人,还不够坏。
这一句真顶一万句。
没有仁发的牵线和未曾谋面的王义璞的委托,我不可能认识王公;没有王公的画,书不可能这么有趣;没有写文儿的人跟画画儿的人对唱,一切不会如此新鲜而丰满。
没有为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不会有今天的这本书。
我对他们,深怀感激。
欣力2012年12月21日于北京
作文儿的跟画画儿的对唱
我跟王公说:咱俩对唱一个?他说好。我说那咋弄?他说那个我不知道,那个得你说。我说那就各写各的,我说你的画儿你说我的文儿。他说不行,我不写字儿,我是画画儿的。
写好下面的文儿给他。他微信过来说:非常有意思,可是我说什么呢?我怎么说呢?你提示我一下儿。我说你不写字儿,那就画画儿吧,用画儿跟我对唱。他说好,那指定能好。
两天以后,他发来一堆画儿。
画儿真好,生气淋漓。可我不晓得把它们如何摆。问他。他说:放文儿里呀。我说:那得你放。他说不,你放。你是搭积木地(的)人,我是积木。你愿意放哪儿放哪儿,不想要哪个就不要哪个。我说:那不又成了我对你的画儿的理解了?不一定对呀。他说对,你怎么着都对。有你的理解,更好。
我还是想不好,写邮件叫他再画几张来。这回命题作文,把画面规定了,省得他漫无边际画不对文。他没出声。我打过电话去问。他说行啊,明天晚上你就能收着啦。
“明天晚上”,果真又来了七张。
这两堆画儿,叫我由着性子摆——随便儿,真是个有趣儿的事。我已经好多年没遇见这么有趣儿的事了。
我才刚认识他,上个星期,还没见过面。
六年前我在《作家杂志》发表《灵魂纪事》,王公的那张插图,让我眼亮:躺着的骷髅,心上开个洞,一只小鸟从洞口飞出来。他用小鸟喻灵魂,真贴切!
王公画里的一切都笨不拉几的,比如这骷髅跟小鸟。骷髅简陋,小鸟肥得像鸡——哎呀,这会儿我细瞅瞅——那可不就是鸡吗?这么些年,我都错看了它!
会吗?
翻到下一页,《灵魂纪事》的细笔图——真事儿——那个“心”上飞出来的才是鸟呢!这本书,八个故事配两套图,一套细笔一套粗笔。《灵魂纪事》是粗笔图在先,2006年就有了。本月初我请王公再画一幅细笔的《灵魂纪事》,又在短信里赞美“小鸟喻灵魂”的巧思。
他是听了我说“心上飞出一只鸟”,才这么画的!
这两套图,细笔的先来。我想要点超现实的细节,类似“心上飞出一只乌”之类,请他再画。第二套图来了,水汽氤氲,色块跟粗线里,人脸大多没五官。
不能再说啥了。五官都没了,你还要人家怎么“超现实”?
在“微信”里,我说了一个想法之后问:“你觉得呢?”他吭哧一会子说: “我其实听你的,你让我咋样就咋样。”我大笑。他又说:“我这个人是很愿意被人利用的。”
我觉得他,其实是很会戴着镣铐跳舞的。他特别在意我的意见,一片让客户满意的心。《一个克隆人的自白》初稿,我问能改么?他说:“你说重画是不?我有个想法,把机器人跟真人合成一下子你觉得对不?不……对?”
这么被人尊重是挺让人发烧的。我立马烧了,整一段话发他邮箱,什么国家机器历史责任人民利益之类,把故事的深层含义捷给他。
重画的图来了。不怎么王公。他说:“其实,对你们作家的那些宏大叙事吧,我愿意弄小一点。”
是我话多了。宏大了的王公不对了。他愿意被我利用,他脾气真好,是因为他觉得画插图这事本来就是个被人利用的事?我说还是喜欢原来那张图,别重画,改改得了。
改回来的图,真逗。王公式幽默跃然纸上。瞧这,正儿八经煞有介事的“大人”像下是一群后脑勺和两条歪跨出去的腿。他把“包袱”放在画的边角上,情状全在不经意间流露,不,是泄露。这情状,有点像马三立,也像“被神圣”之前的王小波。王小波是死后“被神圣”的,好比鲁迅。王小波跟鲁迅,现在看这俩人,得先拨开他们身上的万千披挂——拨开云雾见天日。
王公的画里,有那个天日,他有拨开云雾的本事。我觉得这个叫才华,在人的不期里出现,好像树在人的忽视里绿了,花在人的忽视里开了,人惊喜得不行,可对花跟树来说,是天然。王公的画,洞察力和幽默感,好似天生。杜丽娘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那个天然,王公的画里有。王公不一定喜欢杜丽娘。杜家小姐太瘦。王公画里的女人都肥美,或者说肥硕。
挺复杂,说不太清楚,但是总在,好像几米的画里常在的那只大兔子,从帘子后头冒一下头又没了,让人突然停下,困惑,放下书之后还老在人眼前晃。
微信跟王公说插图,我说细笔图粗笔图云云。他说:“你总图啊图啊的,我脑袋瓜子都大了,得暂停休喜(息)了。”然后再不出声。任我说什么,再不出声。等晚上他缓过劲来,微信过来说法国电影,让·雷诺,《这个杀手不太冷》,一条接一条,我插不上话,听着。他突然说:“你怎么了?怎么没有声音了?(长停顿)不要没有声音啊。”
这些画,需要细细地看慢慢儿地看,一边看文儿一边看画儿,更觉有趣。细笔画里男人的豆眼儿,女人的身姿,犄角旮旯里藏着的“包袱”,是看似无意真有意;还有阳光,老是透过窗户在人身上画满格子——这个生活,你逃脱得了啊? 细笔跟粗笔,好像二重唱;细笔说故事,粗笔说本质;细笔重情节,粗笔重情状。看了细笔再看粗笔,或者两厢对照着,再想想故事,更觉透彻。
这八个故事得王公两组图,不是故意的,是天赐,是我的不可救药的完美主义所致。现在我觉得完美主义不是病。我对自己有点信心了。
2012年12月21日
出了窍的灵魂看见身后事。一个人丢了一天,想法子找啊找。作家屋里来了他虚构的可人儿。我国第一例克隆人想自杀。
八个故事八件事,是真的又不是真的。你梦见过飞吗?你想飞吗?说人心隔肚皮,《灵魂纪事》这本书,叫你看进那些看不透的肚皮里去。荒诞,反讽,可口可笑。
《灵魂纪事》由欣力编写。
《灵魂纪事》是知名作家欣力的荒诞反讽短篇小说作品集,包括了她早前在《作家杂志》上发表并获得好评的文章。还收录了以抽象的灵魂及以白鹅的视角为文的佳作,作者用自己建构的这些离奇的故事世界,讽刺了种种社会现实,挖掘了人性中贪婪、自私和虚伪的一面,并同时也彰显着人性真实善良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