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自己(或炸牡蛎的美味吃法)
这是为大庭健先生的著作《叫作“我”的迷宫》(专修大学出版局,2001年4月出版)写的“类似解说的东西”。大庭先生是所谓的哲学家,或说思想家(就是专门思考相当艰深的问题的人),像我这样的角色本不该冒昧地越俎代庖,却因为人家拜托“不管写什么都行”,于是写下这篇文章。大庭先生与我是在普林斯顿大学时相识的。
何谓小说家?当别人问我,我大概都这么回答:“小说家,就是以多作观察、少下结论为生的人。”
为什么小说家得多作观察?因为没有大量的准确观察,就不可能有精准的描写——哪怕是通过观察奄美黑兔去描写保龄球。那为什么又要少下结论?因为作出最终结论的永远是读者,而非作者。小说家的使命,就在于悄然地(当然,也可以用暴力形式)把该下的结论以最具魅力的形式传递给读者。
想必诸位知道,一旦小说家(偷懒,或单纯为了卖弄)不愿将这权利委让给读者,亲自出马指手画脚地下结论,小说大体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内容缺乏深度,语言失去光彩,故事变得呆滞。
想写好故事,小说家该做的简单来说就是不要预设结论,而是精心地不断叠加假设。我们就像用双手托起熟睡的猫咪一般,把这些假设悄然托起来运走(每当使用“假设”这个词,我总是浮想起呼呼酣睡的猫咪的形象。温暖柔软湿乎乎,又浑然不觉的猫咪),在故事这个小小的广场中央,一个又一个地堆积起来。能否有效准确地挑选猫咪(即假设),能否自然巧妙地把它们堆积起来,就得看小说家的能耐了。
读者姑且将这假设的结集吸纳进心中,听从自己的指令重新调整,排列成易于理解的形式——当然是说中意这个故事的话。几乎所有情况下,这都是在无意识状态中自动进行的。我说的“结论”,就是指这种个人的排列调整。换个说法,也就是精神构成模式的重组样本。通过这种抽样作业,读者能感同身受,真实地“体验”活着这一行为中包含的动性亦即活力。为何得刻意这么做?因为真正重组“精神构成模式”之类,绝非人生中能一再体验的事。所以我们有必要通过虚构的作品,实验性、假设性地进行一点抽样调查。
也就是说,如果把小说使用的材料一一提取出来,虽然是虚构,是疑似,然而就其遵从的个人指令和调整重组过程而言,却不折不扣就是(或应当是)实实在在的真家伙。我们小说家始终拘泥于虚构,在许多情况下,恐怕是因为我们知道唯有在虚构中,才能有效而紧凑地将假设堆积起来。只有精通虚构这工具,我们才能让猫咪们深深地酣睡。
不时收到青年读者的来信。许多人真诚地问我:“为什么您能那么清楚、准确地理解我的心思?我们的年龄差距是如此之大,此前的人生体验肯定也毫无共同之处。”
我回答说:“那不是因为我准确理解了你的心思。我不认识你,当然不了解你的所想所思。如果你觉得心事得到了理解,是因为你把我的故事有效摄人了内心世界。”
决定假设走向的,是读者而非作者。所谓故事就是风。当有东西摇曳时,风才为人眼辨认。
“何谓自己”这一追问对于小说家——至少对于我——几乎不具备意义。因为这对小说家是个不言自明的问题。我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将“何谓自己”的设问转换为别种综合形式(亦即故事的形式)。这工作进行得极其自然极其本能,因此不必刻意思考那设问,就算思考也几乎不起作用——反而会引来麻烦。如果有作家长期严肃思考“何谓自己”的命题,他(她)就不是天生的作家。也许他(她)写过几本优秀的小说,却木是本来意义上的小说家。我是这么看的。
不久前,我收到一位读者的电子邮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准确的原文回忆不出了,现将大致的意思写下来。
日前参加就职考试,有一道考题是“请在四页稿纸之内(我记得好像是)对你自己进行描述”。我根本无法用四页稿纸来描述自己。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假如村上老师您遇到这种考题,您会怎么回答?职业作家连这样的事也能做到吗?对此,我的回答是这样的。
你好。诚如所言,几乎不可能用不足四页稿纸来描述自己。我认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提问。但就算无法描述自己,比如说用不足四页稿纸描述炸牡蛎却是可能的。那为何不试着描述一番炸牡蛎呢?通过你描述炸牡蛎,你与炸牡蛎的相互关系及距离感会自然得到体现,这追根溯源也等于描述你自己。这就是我所谓的“炸牡蛎理论”。下次再有人叫你描述自己,你就不妨试着描述炸牡蛎看看。当然不必非得炸牡蛎不可。炸肉饼也行,炸虾丸也可以。丰田卡罗拉汽车也好青山大街也好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也好,都没关系。我不过是喜欢炸牡蛎,信手拈来做个例子罢了。为你加油。
对啦,所谓小说家,就是指能无比详尽地描述全世界的炸牡蛎的人。从不去思考“何谓自己”(也无暇思索这类问题),我们不停地撰文描述炸牡蛎炸肉饼炸虾丸,并将这些事象事物与自己的距离和方向作为数据资料积累起来。请多作观察,少下结论。这就是我所谓“假设”的大致意义。于是这些假设——不断堆积的猫咪们——就会产生热量,这么一来,名叫故事的vehicle(载体)便自动启程。
“何谓真正的自己”这一追问,由于逻辑的畸变,成为奥姆真理教(或其他极端宗教)吸引众多青年的因素,这一点也是大庭健先生在本书中屡屡指出的地方。我写作《在约定的场所》一书时,曾经对几位奥姆真理教信徒进行过长时间的采访,得到的印象大体相仿。
P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