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你们说一说我另外的一次经历,也许最是命中注定的一次。
当时是一九四三年,我在昔日的波兰逗留,在昔日的华沙,在既成事实的底层。萧然寂静。我在左迪亚克、杰绵斯卡、伊普斯等原来咖啡馆里结交的一伙熟人和朋友,每星期二在克鲁查大街一个公寓里聚会;在那儿,大家一面喝酒,一面都还力求按照以往的方式生活,当艺术家、作家和思想家……重新拾起往日的聊天话题和关于艺术的争论……嘿,嘿,嘿,在缭绕的烟雾之中,他们坐着、躺着,至今历历在目,有的瘦骨嶙峋,有的筋疲力尽,但是所有的人都大呼小叫、吆五喝六的。比如,一个人呼喊:上帝;第二个人:艺术。第三个:民族;第四个:无产阶级。大家争论得十分热烈,就这么继续下去——上帝、艺术、民族、无产阶级——不知什么时候,一位中年客人出现,又黑又干瘦,长一个鹰钩鼻子;向每一个人自我介绍,礼仪周全。然后却几乎一言不发。
有人递给他一小杯伏特加,他十分谦恭地致谢——又以同样的礼仪说:“可不可以送给我一根火柴……”说完就等着火柴,等着……有人给了他火柴,他着手点烟。这时候,讨论依然火热——上帝、无产阶级、民族、艺术——而香烟的烟雾已经开始呛鼻。有人动问:“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弗雷德里克先生?”对此,他立即给予了详尽的回答:“我从艾娃女士那儿得知,平塔克常到这儿来,所以顺便进来了,因为我有四张兔皮和皮鞋底要卖。”为了不说空话,他展示包在纸里的四张兔皮。
有人递给他一杯茶,他喝了茶,可是把那一小块糖留在小碟子里;他伸出手来,准备捏起这块糖送到嘴里,可是也许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太得体,所以缩回了手;但是,缩手的动作可能是更加不得体的——于是他第二次伸出手去,捏起糖块吃了——但是,吃是吃了,却不是为了糖甜蜜可口,而只不过是为了举止得体……是因为这糖呢,还是因为我们?……接着,为了抹掉这个印象,他咳嗽了一声,为了显示咳嗽的原因,他掏出手绢,但是没敢擦鼻子——只是稍稍挪动了一条腿。因为挪动腿,又给他造成新的问题,所以他安静下来,再也不动了。这个特别的行动(因为他不仅是一直在“行动”,而且是不断地“行动”),在第一次会见的时候,就激起我的好奇心,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逐渐接近了这个人;这个人显出并非没有教养,而且,在艺术方面有相当的经验(曾经从事过戏剧)。因为我知道……知道……干脆直说吧:我跟他一起做了点小买卖,赚点钱维持生计。就是这样,但是为时不长,因为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写信的人叫希波,或者希波利特·S,是桑多米尔地区的一个地主,邀请我们去访问他——希波利特还说,他想和我们商谈他在华沙的事务,在这方面,我们可能对他有帮助。“这儿应该是安全的,不会出事,但是有土匪出没,有时候还抢劫,你得注意,他们有不良行为。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吧,安全点。”
乘车去吗?两个人一起?关于两个人一起旅行的疑团频频涌现在我面前,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把他带到乡下去,让他继续玩他的游戏……还有他的躯体,那躯体是那么……“特殊”吗?跟他一起旅行,能够不理睬他无尽无休的“虽然沉默却纤毫毕现的不雅派头”?……摆脱不了像他这样“名声受损、因而损害他人名声”的人造成的负担?……把自己曝露于和……和……这样的人发出的纠缠不休的“对话”吗?……还有他的“知识”,他那种关于……的知识?……他的狡猾?他的种种奸猾表现?实际上,这一切我都不太喜欢,但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他却独自玩他的游戏,乐此不疲……脱离我们大家的集体戏剧,和关于“民族、上帝、无产阶级、艺术”的讨论毫无关系……对我来说,这是某种休息,某种解脱……而且,他是无懈可击的、安静的、谨慎的!一定要到那儿去,两个人要愉快得多!结果,我们钻进了火车车厢,还挤到了车厢内部……火车终于在呼哧呼哧的吼声中出发了。
下午三点整。大雾。一个女人的身躯横在弗雷德里克前面,一个小孩的一只脚在他下巴颏上晃悠……他就这样乘车走……但是旅途中他照常挺直身子,保持良好的风度。他保持沉默。我也保持沉默,火车颠簸着我们,摇晃着我们,一切都似乎是铁定的……但是,透过小块的车窗,我看到了发青色的、沉睡的田野,我们正在摇摇晃晃地呼啸着在这田野里奔跑……还是那已经见过多次的宽阔平原,伸展到地平线,土地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有几棵向后逃跑的树木,一座小房子,向后退却的附加建筑……永远是这些景色,都在预计之中……但又不是同样的!不是同样的,就因为是同样的!而且不可预知,无法索解,干脆就是,不可理解,没有线索!那个小孩尖叫,那个丑女人直打喷嚏……
那股酸味……早就熟悉的伴随火车旅行的永恒困苦,电线杆子或者沟渠起伏不定的线条,突然闯入车窗的树木、电线杆子、简易的棚子,向后迅速退却、滑行的一切……或者,远处地平线上,一个烟筒或者小山……出现,长时间固守在那儿,就像是压倒一切的焦虑,主导一切的焦虑心情……因为缓慢的拐弯而终于消失其后。弗雷德里克就在我前面,被另外两个人的头分开了我们,他的头部就在跟前,在跟前,我看得见——他保持沉默,乘车前进——而他人的躯体,蛮横的、侵袭成性的、压挤过来的躯体则加深了我和他躯体的接近……都不说话……太过分了,看着上帝的份上,我打心眼里不愿意和他一起旅行,但愿共同旅行的想法压根就没有出现,那多好啊!然而,他的躯体就摆在这儿,不过是众多躯体之中多出了一个,就在这儿……但是,同时……又是清晰地,坚忍不拔地……是无法躲避的。不容你把它驱逐、处理、清除掉,他就在这拥挤的人群里,而且……他的旅行,他在空间中的冲击,是不能和他们的旅行比拟的——他的旅行要重大得多,甚至有威胁的意味……
P5-9
写作就是艺术家为了自己的个性和荣誉跟大众进行的一场战斗。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
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米兰·昆德拉
一位滑稽模仿的语言大师,心理谋算的行家,最深刻的后期现代派作家之一。
——约翰·厄普代克
贡布罗维奇是博尔赫斯的对立面,是波拉尼奥的教 父。谁会想到一个波兰移民会成为一位如此卓越的拉美作家呢?
——依兰·斯塔文斯(拉美文学教授)
贡布罗维奇是二十世纪最具独创性和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他的位置处于山峰的最顶端,在他的旁边,是与他志趣相投的卡夫卡和塞利纳。
——《华盛顿邮报》
小说《色》标题的这个译名,是力图寻找一种中文里的对应。之前的报刊和学术著作提及这部作品的时候,使用的都是《春宫画》。
这个标题的波兰语原文词语是“Pornografia”,拼写和意义与欧洲其他诸语言中的这个词一致,来自希腊语pornographos=porne+grafe,指“妓女+线描”,亦即,色情描写,包括文学作品、美术、影视中的色情描写;亦可译成“情色”,似乎比“色情”好听一点,更有人译成“风化”,虽然很雅,却似乎不太符合原意了。
然而,这里的“色”和上面的叙述,距离很大,读者如果想从这部小说中找到上述意义上的色情,恐怕会失望的。
同样,作者对读者投出这个词,目的大概是要引起读者的兴趣,但是,这是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写法独特,和他的其他三部小说一样,都是二十世纪波兰文学中重要的杰作。
阅读波兰诸评论家的见解,大致综合如下:
这是一部重大的作品,任何方式的解读和阐释,都不能穷尽它的涵义,都只能是对小说的某种形式的接近,都是获取看起来最突出的那些意义、表达手段和象征的方式。
贡布罗维奇自己在小说法语译本前言中写道,“这不是一部讽刺作品,而是小说、古典风格的小说……描写中世纪式的两位先生和两位少年的小说,感性意义的形而上学的小说。”他在《日记》中也说,“《色》是不是复兴波兰情色小说的尝试呢?有一种情色可能更适合我们的命运——我们近年来的历史——由暴力、奴役、屈辱、不成熟的斗争构成的历史,这一历史把我们推进了意识和躯体的黑暗深渊;是不是寻找这样的情色的尝试呢?”
这部小说表现了陷入衰竭和停滞状态的传统文化和民族习俗,这里有历来的礼仪、农业经营、订婚仪式、宗教活动、民族解放战争,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纯粹的形式”,即使参加,也很难做到全心全意。生命的汁液何以枯竭?也许是因为“上帝死了”,也许是因为由于老迈,也许间接的原因是战争的非人性和爱国牺牲的重担;为国家民族的斗争一再考验个人的心理状态和个人对于集体需求提出义务的感受。所以,《色》表现出了构成民族生活特质的价值观的危机:宗教的衰落、农庄家庭理想的丧失(虔诚的阿梅丽亚即其守卫者)、传奇般游击队领袖的心理崩溃。
主要人物维托尔德和弗雷德里克见证了各种礼仪和权威的普遍性危机。同时,良好的教养、同伴的共识禁止他们承认公开表现出来的这样的事态造成的痛苦和不便。出自同样的原因,他们也不能够互相体谅,因为他们心理的下意识因素在复活了的世界上发现了也许是最后的生命核心,这一核心在他们身上唤醒了情绪和欣喜。这种神秘的、情色欣喜的核心,从因缘上说,是青春。从村中小教堂做弥撒这一关键场景开始,在《色》中就开始了返回全部现实的令人厌烦的程序。正是这两位主角开展了奇怪的精神的过招(……),同时编导场景:用情色情景令一对少年男女互相接近,拉近老年和少年——或者自己与少年,其手段是彼此的欣赏和独特的“相互效应”,到最后改造周围全部的现实,使其成为事先引人入胜奇事的框架。可是,情色的内容很快遭遇到了残酷和犯罪——似乎必须亲手杀死旧世界,一个新世界才能在它的废墟上升起。《色》是以接二连三的尸体结尾的。这些尸体似乎就是无法遏制的疯狂之产物。然而,小说的结尾是依从了某种严格的逻辑的;这一逻辑的各种组成因素都有特殊的“意义”;小说第一部的礼仪缺乏这样的意义,亦即,这一点可以予以解释,引证一种专门的“法则”,这是主要人物为自己创造的“法则”,而他们自己的情绪验证了这一“法则”。因而,这本显得是造谣生事的作品,在最后还是站在法则和秩序的一方——虽然这是在在充满情绪变化的人与人之间关系中暂时在某一狭小地点形成的秩序。
《色》已经被翻译成法语、意大利语、德语、英语、挪威语、日本语、西班牙语、芬兰语、葡萄牙语、塞尔维亚一克罗地亚语出版。
《色》的情节是,这两位年长的先生遇到一对少年男女;似乎某种强烈的性吸引力把他们联系了起来。但是实际上这一对少年男女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情感。这个情况令两位先生失望,因为他们渴望这美好情感成为现实、青春诗意的进发,所以进而尝试唤醒少年男女,让他们彼此相爱,投入彼此的怀抱。这二位先生着魔于青春之美,自己也爱上了这一对少年男女。他们原意不惜一切代价深入这一优美,和少年接近……于是想到,共同完成的罪孽也许可以使得他们深入对他们封闭起来的亲密关系。于是他们组织了这一次的共同谋杀行动。
贡布罗维奇在《日记》中写道:
……我最想指出的是“色”与形而上学之间有什么关系。
让我们尝试表述一下:众所周知,人追求绝对物,追求完满。——绝对的真理、上帝、完全的成熟,等等。拥抱一切,完全地实现发展的过程——就是这个最高的指令。
而在《色》(……)中,出现了人对另外一个、也许是最隐秘的、不太合法的目标——人对不完满的需求……对不圆满……对青春的屈从……
小说关键场景之一在教堂里,在弗雷德里克的压力下,弥撒受阻,同时受阻的还有绝对物上帝。于是从宇宙的黑暗和虚空之中涌现出新的神性——尘世间的、性感的、未成年的神性,构成者是两个未成年的少年男女,他俩正在创造一个封闭的世界——因为他俩相互吸引(……)如果哲学家说“人想成为上帝”,那么我就像补充一句“人想变得年轻”。
总之:青春代替上帝;如果说按照我们这些人的传统,在“爱情”这个词的下面要加上“上帝”这个词,那么,贡布罗维奇的口号也许可以说是:用青春代替爱情。
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人生经验的一个片段,其中心是对青春的追求。这是人类最大的、永恒的追求之一,但是这样又常常和某一文化的特质结合起来,亦即,与宗教心理、文化历史积淀、民族心理特征、时代背景结合起来,这一切都在小说中得到表层和深层的形象描写,表现在故事情节与人物性格的刻画之中。
本书根据波兰语原文译出,参考了英语译本。
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于山西大学
《色》的故事发生在战争期间的波兰。为什么呢?部分原因是,战争的氛围最适合于故事的展开。部分原因是,具有波兰内涵:甚至一眼看上去就能想到,这是模仿罗杰维楚芙娜(Maria Rodziewiczowna,1864—1944)或者查日茨卡(Irena Zarzycka,1900—1978)那类的廉价浪漫小说(这类的相似性在以后的模仿中消失了吗?),还有部分原因正好相反:要提示我们民族,除了在理论上……已经确立者之外,在他们的胸襟中还蕴藏着其他的冲突、戏剧、思想。
我并没有亲身经历战时的波兰。没有亲眼目睹。从一九三九年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识过波兰。我描写的内容,全凭想象。所以,这是想象中的波兰——请看官不要介意,描写有时候张狂、有时候想入非非,因为要点不在这里,这对于发生在那儿的事件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还有一事。请看官不必在涉及国家军的议题(见第二部)中寻找批评的或者讽刺的意向。国家军可以认定我怀有的尊敬的态度。我设想出来了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情景很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下组织之中,因为这是构思和在这里有点传奇戏剧式构思中的精神要求使然。无论有没有国家军,人总是人——到处都能够遇见遭受怯懦侵袭的领袖或者密谋所要求的谋杀。
维·贡
《色》的情节发生在战争期间的波兰,两位年长的知识分子遇到一对少年男女,看似某种强烈的性吸引力把他们联系了起来,但实际上这对少年男女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情感。这令两位先生失望,因为他们渴望这美好的情感成为现实,迸发青春的诗意,所以尝试唤醒少年男女,让他们彼此相爱。这两位先生着魔于青春之美,不惜一切代价深入窥探,与少年接近,并计划以共同完成的罪孽使他们建立亲密的关系,于是他们谋划了一场谋杀行动。
《色》由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编著。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是波兰著名小说家、剧作家,被米兰·昆德拉誉为“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与卡夫卡、穆齐尔、布鲁赫并称为“中欧四杰”。这本《色》就是由他编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两位年长的知识分子因着魔于青春之美,不惜一切代价,尝试唤醒少年男女,让他们彼此相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