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编著的《旧时勾当（提前怀旧续编）》与《提前怀旧》、《南京味道》合为“提前怀旧”三部曲。部分文章曾于“提前怀旧”专栏发表。以童年视角与今日眼光两相重叠交错，既是给那个逝去年代留一印记，也从琐碎、懵懂的记忆中折射出那个时代荒诞的喜剧性。是个人记忆，也不失为群体记忆；属南京方志，也可以通约为那个时代的共通记忆。

《旧时勾当（提前怀旧续编）》与《提前怀旧》、《南京味道》（三联书店，2012年版）合为“提前怀旧”三部曲。部分文章曾于“提前怀旧”专栏发表。若说《提前怀旧》近于“政治生活场景”，因为有毛泽东去世、林彪失事、西哈努克亲王在中国等大事件的历史记忆；而本书则多是洗澡、剃头、习泳、看电影、听音乐、穿衣戴帽之类的日常琐细，不妨视为“私人生活场景”或“日常生活场景”，这也是和前编同题而有区别的所在。不过，二书可做正续编看，正是因为“都是关于记忆，所写大多是我青少年时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历的人与事，写法也一般无二”。以童年视角与今日眼光两相重叠交错，既是给那个逝去年代留一印记，也从琐碎、懵懂的记忆中折射出那个时代荒诞的喜剧性。是个人记忆，也不失为群体记忆；属南京方志，也可以通约为那个时代的共通记忆。

《旧时勾当（提前怀旧续编）》由余斌编著。

自序

小儿勾当

 冲锋枪

 放鞭炮

 “淘螃蟹”

 霸台

 三结义

 乱点鸳鸯谱

 “创收”

 疑似抽烟

记忆南京

 田园风光

 淡出

 乌龙潭旧事

 黄梅天

 冬冷江南

 驱蚊的招数

 南京话

政治生活场景

 防空洞

 战备砖

 检查

 办学习班

洗澡

乘凉

剃头

穿衣戴帽之类

 夏裳

 赤膊

 戴帽

 风纪扣

 钉鞋掌

煤基

菜篮子及其他

作为运载工具的自行车

 载人

 “二轮车”

 加重车的故事

 载物

 换煤气

 “自力更生”

 发东西、分东西

 附：人生须得几辆车

习泳记趣

 从“江河湖海”说起

 当年游泳池

 考试

 单纯的日子

 “分配”的插曲

 江湖之远

 紫霞湖

看电影

 露天电影

 曙光电影院

 旧时美人

音乐瞬间

 从单卡到双卡

 闭目塞听

 嘘——，帕格尼尼要出场了

 “老帕”

 倾心波切利

 又见莎拉·布莱曼

 逝去的歌声

 今天是你的生日

“小白鞋”

“先辈”

小儿勾当

冲锋枪

小男孩在玩具柜台赖着不走，多半是闹着父母给他买汽车，更可能的是，买枪。这样的闹法是否能得逞，取决于多种因素：家庭经济状况，父母彼时的心情，所要的枪价格的高下，理由是否充分，等等。小儿在大人面前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想讲理时可以有很多出乎你的理解范围之外的理，倘不耐烦跟你讲理，也有的是办法打发你。有时候还颇似衙门作风，踢皮球，父亲说，“找你妈去”，到这边，当妈的说，“跟你爸说”。你最容易搬出的理由事实上也很无力，比如，“小三、阿五他们都有了——”那么他们的话是现成的：“怎么不比好的？小三都能帮家里倒痰盂了，你呢？！”

所以到最后唯有耍赖，最好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形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大约五岁时，我有过那么一回，在彼时的中央商场。据说许多家长带着小孩逛店，若非早有意向，通常会避开玩具柜台，绕道也在所不惜，仿佛那里是个雷区，——确也见过小孩一面死命攀住柜台，一面大放悲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因吗，还用说？

那次父母未加防范，也是我通常还算“懂事”（也可以说“识相”）的缘故。总之，从玩具柜台经过，有个家长正在给小孩买一种玩具冲锋枪，仿苏制的，后来在苏联二战片里常看到，枪管上有洞孔，下面的弹舱是个圆盘，与德式、美式的不同一望而知。这枪是用电池的，枪管上的洞孔蒙着红塑料片，一扣扳机便从那里透出红光来。营业员正试给买者看，红光闪闪。我立马走不动了，被这武器的“先进性”吸引。

接下去自然是缠着要买，并且态度异乎寻常地坚定，表现在行动上，是坚决不挪窝，并且伴以大声的哭泣。我说过的，平日比较“懂事”，因此此事带有突发性，他们似乎有点乱了方寸，父亲拉扯无效后居然蹲下身来“做思想工作”，显然是碍于这失控场面引来的众多顾客的目光。但是有什么理由能比眼前冲锋枪的“先进性”更有说服力呢？随便他们给戴高帽子，说我从来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还是使缓兵之计，说下次再买，又或避重就轻，让步买支手枪，或者威胁，声称晚上原定要看的动画片《红军桥》取消，我均不为所动。是母亲先松的口，父亲愤愤地搁下句话，是从这小事升华出来的，对我将来的一个大判断，大意是这样下去，肯定没出息。

即使更阴暗的预言，也不可能冲淡我得到冲锋枪后的一团高兴。接枪在手时一诺无辞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妈妈自每日起床自己叠被到玩到天黑一定回家的所有要求，眼睛犹自死盯着枪，我知道君临天下一统江湖的日子就要到了。

其时我们住在一部队大院里，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从幼儿园回来就楼上楼下的疯，最起劲的，乃是打仗的游戏，各自带着家伙。我们并不是唯武器论者，然而尖端武器拥有者的话语权又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有点孩子王的素质，再加武器的先进性，那就好比金庸小说里写的：“倚天一出，谁与争锋！”

拥有冲锋枪的第二天，我就成了司令。原司令的家伙是支手枪，用火石的，扣动扳机会喷火星，“倚天”未出之前，最具先进性。起初他说我该当副司令，大官都是手枪，语气非常之不容置疑，就像在说“党指挥枪，决不允许枪指挥党”。但后来他的态度软下来：他可以当副的，冲锋枪由他拿着，紧跟在我身边。领袖欲有时候很害人的：我依他之说当了持手枪的司令，并且马上下达冲锋令，举着喷着火星的枪手一扬高喊“冲啊！”就往楼下奔，奔到楼下发现身后没人，——喽啰们都围着副司令要让“玩一把”哩。

当然，冲锋枪很快收回了，而且看在让我允许他们玩一会儿的份上，司令的宝座我还是继续坐下去。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副司令”把他老子的手枪枪套偷出来了，他爸爸的手枪总是锁在抽屉里，枪套却会随便放。那支喷火星的手枪硬塞在枪套里，根本盖不上，可当他神气地拔出枪时，我知道自己应该让位了。我们崇拜枪，真枪，那是什么感觉？哪怕我们面对的，不过是一只枪套。P1－3

有道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在我的计划中，这本书是要以“提前怀旧”做书名的，未料悬想中的书名被提前用掉了。只好另外想辙。

我一直觉得给书起名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不管切题，还是不切题。眼前的这本书与前一书（《提前怀旧》）性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关于记忆，所写大多是我青少年时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历的人与事，写法也一般无二。书中的有些篇目，写作时间上还早于《提前怀旧》中的大部分文章，如《洗澡》、《曙光电影院》等篇。编前一书时未收入，除了不想让书太厚之外，实因我还有个也许是多余的计较，即是从内容上再做些细分，有个大致的归类：毛泽东去世、林彪“折戟沉沙”等等，都是围绕大事件，比较“政治”，为一类；洗澡、剃头、穿衣戴帽之类，皆为日常琐细，为一类。拉大旗做虎皮，仿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的划分，它们就应可视为我的“政治生活场景”、“私人生活场景”。当然，那是个无“私”的年代，我亦懵懂，加以个人经历实非所重，不过是以自己的所历所闻所感为一个时代的生活做注而已，所以不如说是“日常生活场景”更来得恰当。

这样的划分的确有些多余。一方面，回想那些大事件，我的视角，——不论为过去，为现在——，大体上是个人化非“政治”的，所谓“琐碎叙事”，故于其中亦不难嗅到几分日常生活的气息；另一方面，所谓“火红的年代”，日常生活也为“政治”的气氛所笼罩，“革命”的印记居然无所不在，而我也愿意去发现“革命”在最世俗、日常的情境中的出演。如此这般，“政治生活场景”与“日常生活场景”实在是经常重叠在一起的，本书中的一篇，我甚至特意用“政治生活场景”做了篇名，其意固在诙谐（高调与儿戏的相映成趣），却也是写实的还原。

《提前怀旧》一书原本四年前就该出来了，若当时黄山书社出了，书名是叫作“以怀旧的名义”的，《万象》杂志上广告已先行登出。最后在下厂之前被叫停，纯属“躺着中枪”的性质，留下的唯一印记就是已经设计好的封面。这封面《万象》王瑞智君发给我看过：绿色的调子，书名之外在某个角落放了一只上有毛体“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用挎包，当然可以视为那个时代的某种符号。我不大能接受那设计，觉得太软，——传递的信息仿佛只是怀旧的温情，我所要的反讽的调子则见不出。记得还看到过另一个方案，是用牛皮纸做封面，其上是红色的图案化的天安门，连同它的光芒万丈，书名的几个字则是文革年间常见的美术字体。我不知道是否有点政治波普的味道，反正挂在老外家里制造红色中国的异域情调挺合适，当下开发的旅游产品里也有这一类。比起浅绿色调的温软，这里似乎有了一点硬度，距离感也是有的，——典型的“革命”美学在新的商业化语境必生他义——，但这不是我所要的那种距离感。总之，我不想我的记忆以小资化的方式被消费。  这也是我起初一直不愿径以“提前怀旧”为书名的原因，——既然我在《万象》上开的专栏叫“提前怀旧”，做书名原本是现成的。敝帚自珍，倒也不是觉得不可用，只是我想留作他用，也就是，留给眼前的这本书。我对那些“政治”性事件的琐碎叙事里不是没有“怀旧”的成份，但在记述日常生活之时，“怀旧”二字似乎才更多一点它本来的意义。在日常生活中，人是更本色的，而即使在所谓“激情燃烧的岁月”，日常生活之流也还在潺缓流淌，不绝如缕。“政治”当然不仅仅是制造热闹，那个年头过来的人都知道，它如何改变着我们的生活，甚至侵入我们生活最隐秘的角落。但另一方面，文革中高唱入云的所谓“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又并未当真改变我们，人性依然故我，“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习俗的展开，不过是饮食男女的延伸，在泛政治化的环境下，不过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变奏罢了。此外，我起初写洗澡、乘凉之类，并没有什么写生活变迁史、风俗史的意思，只是到后来，才觉所写有点革命时代的日常生活的意思，又有生活方式由前现代向现代过渡的意味。主要是因为后一点，让我更愿意在此用上“怀旧”一类的字眼。

从我小时到现在，生活方式的变化，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可以说，一部生活变迁史就在我们身边展开。其大者，早有人在记述了，我也以为将一种正在消逝的生活记述下来是有意义的，只是我更感兴趣的不是搜集材料，不是查考，也缺少这方面的耐心和训练，我只向自己和周围人的记忆里搜寻材料，那些未必准确却相当鲜活的材料。在我的记忆与想象中，它们都是动态而非静态的，也是其中的动态性让我更有写下来的兴致。打个比方，前煤气灶时代使用的那种煤炉，我当然也关心它的构造它的功能，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怎么生火、怎么加煤，还有由煤炉引出来的故事；说洗澡，则我固然关心老式澡堂子“物质”的一面，然更有兴味的则在回忆在那里的所见所闻，以及泡澡堂的感受。对我而言，日常生活，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习俗所以有意思，说到底还是因为此中有“人”。

就为想着葆有记忆的一份鲜活，我不时地让自己回到过去的视角中去，希望不仅以回望的姿态，同时也以某种身在其中的“在场”感受呈现记忆。那视角当然是属于童年、青少年时期的。“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常想起一部以二战为背景的英国片《希望与荣耀》，片中的主人公九岁的比利和他的同龄人仿佛拥有一个与成人完全不同的世界，残酷的战争于他们只是一场大型游戏的布景，我还记得片尾的情节：暑假过去，比利蔫头搭脑去学校开始他的新学期，自在放纵的假期结束了。然而他走进学校看到的是，校舍在德军的轰炸中已成一片废墟，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比利和他的同学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可以不用上学了！此中的幼稚荒唐自不待言，然而也不能不说，它自有它的真实性，一种奇异的真实。我想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也是相通的，尽管那是一个匮乏、扭曲的时代，既无“希望”也不“荣耀”，我们对世界的好奇心，那一份新鲜感，却仍然顽强蓬勃不可遏止地以异样的方式滋生，既使是“小儿科”的萌芽形态，也还倒映着“饮食男女”的日常生活之流。

所谓“怀旧”，当然牵扯着过去的人与事，那些消逝了的场景，另一方面，“昨日重现”的，也是那一份不可复得的少年心性，好奇心、新鲜感，以及与之对应的那个世界里的机趣盎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