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哥现在不叫哑巴哥了。叫哑巴爷。
王大伟最先把哑巴哥叫哑巴爷。王大伟一年前从县里调到地区,成了王副专员。
地区要召开农业合作社万人动员大会,周专员圈定在博平县召开。周专员是北方人,在“四野”总司令部当过机要秘书,得首长的赏识,牛皮得很。养成了老子天下第一,常常一人说了算的坏毛病。王副专员却想在他工作了几年的惠宝县开。最好在清水镇的河东河西开。这几年工作忙,忙得好久没回家看看了。借此机会回去,一是工作了;二是回家里看看了。其中有没有当了地区副专员,回老家炫耀炫耀的成分?似乎有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这点也加进来,岂不是一举三得?王副专员这么一想,便找到周专员,把他的意见说了。那天难得周专员有好心情,问也不问为什么,就一口答应了。
常常受窝囊气的王副专员心情十分好起来。开会前两天,周专员得急性盲肠炎,住院开刀去了。到会的最高首长,自然而然是他这个主管农业的副专员了。王副专员的心情更是空前高涨。
心情一空前高涨,王副专员就有了点忘乎所以。开会时,王副专员叫人找到了哑巴哥,生拉硬拽,硬是让哑巴哥坐到了他身边。让哑巴哥坐到了主席台,是现身说法。王副专员说,二十年前,他在河西村放牛时,就跟河东村的哑巴哥搞过合作:一起放牛,一起开荒种地。王副专员拿出一根筷子,一撅,轻易撅断了。他拿出两根筷子,比较吃力撅断了。他又拿出几根筷子,一起撅,却怎样也撅不断。王副专员一边撅筷子,一边说,一个人的力量单薄,两个人的力量拧到一起,就不单薄了。几个人的力量拧到一起呢?几十个人的力量拧到一起呢?这就叫团结就是力量。这就是为什么要大办农业合作社最基本、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王副专员说到这里,台下万人欢呼,掌声锣鼓声震动天地。坐在他身边的郝秘书却稍稍蹙了蹙眉头。他伸手指轻轻捅了捅王副专员的大腿,想说,你这样的说法似乎不妥。王副专员正在兴头上,不理睬郝秘书想说什么。他干脆站起来,把台式麦克风举到胸前,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来劲。结果说跑了题,他说到了当年他和哑巴哥如何杀蒋匪,如何灭鬼子的往事。王副专员不好吹嘘自己,就吹嘘哑巴哥,说:“这样的英雄不是爷是什么?以后哑巴哥不叫哑巴哥,大家叫他哑巴爷!”
随着鼓点疾风骤雨响起,台下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哑巴爷刚被拉上主席台时,几乎吓懵了。河滩上那人,咦呀呀,黑压压望不到尾!比几年前枪毙赵麻子的公判大会规模更空前,声势更浩大。哑巴爷如坐针毡,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他哭丧个脸,苦苦捱着等大会结束。大会还没有结束,哑巴爷发觉形式有点不对头,怎么台下人的一双双眼睛不看作报告的老王,倒来看他?看他本来也正常,一个乡巴佬和地区的大官坐主席台上,总会有点来头,总会招来别人的目光。可此刻,看他的目光似乎不太正常,怎么满是崇敬的样子?他有什么值得崇敬的?哑巴爷还发现了一个现象,台下有人喊他,口型不是“哑巴哥”了,而是“哑巴爷”了。他这个“哥”,怎么忽然间成了“爷”呢?想一想,他这样的年纪,也早该成爷了,文旭、正雄不是一天到晚叫他爷么?这么一想,哑巴爷释然,咧嘴一笑,“哦哦欧欧”几声,算是接受了从“哥”到“爷”的转变。
下了主席台,哑巴爷却不愿加入合作社。
扯起来,王新乐与王副专员算是亲戚关系。他叫王副专员的娘为五婶娘。当年五婶娘被鬼子劈杀,烧成焦炭,他还帮忙拿白布盖焦炭。王新乐不会读书,昨天学会的字,今天想死了也想不起来。到后来,干脆书也不读了,在家帮爹娘干些农活。干农活也干不好,人家一亩水田一造收四百斤粮,他种的才收两百斤。书读不好,算了;粮种不好,也算了。偏偏他染上了嗜赌的要命毛病。在村里赌,不过瘾;到镇里赌,也不过瘾;最后到县里去赌。县里是什么地方?有小香港之称呢!那一帮久经赌场的老赌棍三两下就把王新乐搞掂。到解放前夕,祖上传下来的十多亩良田竟然皆换了姓名。气得他老爹吐血而亡。王新乐一身赤贫,连老婆都讨不到,当然成了贫农。王新乐搞别的不行,搞革命天生内行。他在河西村第一个搞起了互助组。搞农业合作社时,河东河西成立了一个社,叫平洲农业合作社。他又成了带头人。
王新乐到文氏祠堂时,哑巴爷刚好吃过晌午饭。他坐在天井里,捧着水烟筒,咕噜咕噜吞云吐雾,像个活神仙。
王新乐叫了一声:“哑巴爷。”
王新乐的口型告诉哑巴爷,王新乐叫他“哑巴爷”。哑巴爷很受用,咧嘴一笑,指指身边的竹椅,“哦欧”一声,让王新乐坐。
王新乐坐下。他掏出一张纸,递给哑巴爷。
哑巴爷接过,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哑巴爷连记忆都消失了,哪里还记得住字?他只扫了一眼,又递回去,仍旧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王新乐在心里骂,日你娘,当了爷,就狗眼看人低了。
别人一个眼神,眉脚跳一跳,鼻翼翕动翕动,哑巴爷一眼就能知道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王新乐都骂娘了,这还了得?哑巴爷将水烟筒往地上一戳,眼一瞪,“嚯”地站起来。
“哑巴伯,你坐下。”
玉儿收拾好碗筷,走出门,对正要发怒的哑巴爷轻轻唤了一声。
哑巴爷在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剜了王新乐一眼,顺从地坐下了。
仙儿没有了。四姐没有了。玉儿也差点没有了。玉儿差点没有,是仙儿、四姐皆没有后,玉儿哭了三天三夜,哭昏了几次。以后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想到娘和四姐,她就哭。哭了一、两个月没停下。她不吃不喝,直到文启明、文旭、正雄呜呜陪着哭了,她才咽毒药似的喝一碗粥。哑巴爷不劝哭,也不劝吃。只是在心里唉声叹气,明明阳光明媚,也觉天昏地暗。好几次实在看不下去,想都想到自己也一死了之算了。可他死了,玉儿怎么活?文启明、文旭、正雄那几个小崽子又怎么活?这段时间来,他一入睡,不是仙儿托梦给他,叫他把这一家子养好了,就是四姐耳提面命,说他要是把这一家子养出了差错,她就到阎罗王那儿告状,捉他下地狱,丢进油锅里炸。
哑巴爷没有再想过自己也死。他现在整天想的,是怎么样让玉儿活得好好的;是怎么样让启明、文旭、正雄吃得饱、穿得暖,一个个活蹦乱跳,健康成长。总之,让他们好,让他们开心,他吃什么苦,受什么累,在所不辞。
玉儿不哭了,还能吃能喝能睡了,多得了刘郎中。那天刘郎中出诊,顺道来看玉儿,见她又在那儿哭得梨花带泪。刘郎中苦劝了半天,仍劝不住。恼了,一巴掌拍到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盏乒乓一阵乱跳。玉儿一个激灵,不哭了。她吃惊地望着刘郎中,一副我怎么啦的样子。刘郎中说:“你这样哭下去,说不定哪天就哭死了。你死了不要紧,哑巴怎么活?那几个崽怎么活?这个家,仙儿那个死鬼临走时说过没有,让你来主持?要是说了,你好好主持这个家罢。若没有说,今天看在我这张老脸,这把老骨头,这个老党员的分上,我就替她说了:玉儿,别哭了,好好主持这个家吧!”
玉儿擦干了泪。
玉儿想,让她主持这个家,娘是说过的。怀念娘,听她的话,是最好的怀念。这样想了,一通百通。玉儿拖着柔柔弱弱的身子,东倒西歪去厨房找吃的。要主持好这个家,身体像现在这个样子,如何能主持好?吃,要多吃。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