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雨止住了，天气似乎暖了，有风从南面的山冈往下吹。

小青刚从学校回到租房里，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先前，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让雨湿透了，雨衣还挂在外面不停地滴水呢。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撂在屋檐底下，褐黄的锈水不时从车身滑落。在从学校回租房的路……”这是来自刘伟林的《良宵》的节选部分。

《良宵》是一部中篇小说集，文字质朴，风格自然，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深入讲述了不同人的不同际遇，揭示了日常生活中潜伏的不安因素。

刘伟林的《良宵》全书多角度讲诉了发生在普通人身边的故事，颇具代表性，既有青春的迷茫，亦有对世事豁达的感悟，既有对现实的疑惑，又有对梦想的追求。

短篇的“水杯”(自序)

彼岸

泊瓦场

1974年的花朵

1975年的拖拉机

1976年的鳌鱼

蓝色发卡

良宵

死者

惘事记

成长如蜕

父亲这条虫

悬挂在村子上空

把鱼扔到猫嘴边

蚂蚁上树

一生世

草垛上的舞蹈

突发事件

窒息

水果刀

耳边的声音

良子

梅园

彼岸

黄昏的时候，雨止住了，天气似乎暖了，有风从南面的山冈往下吹。

小青刚从学校回到租房里，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先前，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让雨湿透了，雨衣还挂在外面不停地滴水呢。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撂在屋檐底下，褐黄的锈水不时从车身滑落。在从学校回租房的路上，小青穿雨衣，骑自行车一路狂奔，身上倒没觉得怎么冷。从学校到租房的距离有些远，租房在镇街的另一头，差不多偏出了镇子，就像省略号的一点隔了很远，落在了另一头，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小青是镇中学的老师，教初二年级的语文，教久了就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起来。小青的生活很简单，每天都在两点一线的距离间奔波。早晨去学校，黄昏时从学校返回。正是这样的简单，在外人看来，她生活得寂寞。其实，小青是不寂寞的，她过的是一种静心的生活。她按时起床净手，按时洗澡睡觉。晚上，小青总在灯下读书，读累了，就痴痴地坐些时候，听听院子里菜蔬生长的声音。当然，有时心里也难免惆怅，像有虫子拱在心上一样，拱久了，就痒痒的，胀胀的，难受。

房子是镇街附近乡下人的，两大间都空着，小青只租了其中的一间。这些年，乡下人都在镇里造房子，但又不住着，空在那里，其目的似乎是想占上那么一块地皮。小青有些不懂，摘不清房东的想法。说起来，房东的年纪跟她一般大，却已结婚，养了个女孩，四岁的样子，模样清秀，生得伶俐可爱。小青见着就喜欢，心里头软软暖暖的，要时常抱抱。但平时又是见不着的，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当房东跟妻子打工回来，才能见到小女孩。去岁，小青甚想小女孩，差不多隔了一岁，小女孩的个头应该长了不少吧。没想到年底见到时，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一岁不见，小女孩出落得更好看，更俊俏了。

小青在这里已租住了三年。三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有些是刻骨铭心的，让她时常从睡梦中惊醒；有些却是云烟，像历经年岁的相片，黄渍，脆薄，易损，轻易一阵风就散了颜色。

从前小青多情，爱上了一男子，男子洁净，浑身上下有股清爽之气，不吸烟，不喝酒。她是由衷喜欢的，殊不料那是男子外在的表象，骨子里却一塌糊涂。那男子狡猾老练，骗取了她的肉体后突然销声匿迹。小青很悲伤，自觉死了一回，又慢慢地活了过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搁置在窗台上花盆里的仙人掌，只兀自活着，根本无须打理。那男子曾是她的同事，听说已调到了外省的某个镇中学。一度，小青除了悲伤，很是茫然无措，不知日子该如何打发。等从学校里搬出，租住到这里后，她的茫然才从心头慢慢除去。什么叫与世无争？小青过的就是与世无争的日子。

房前有空落的院子，小青闲暇时分，就拓荒种植，把院地拾掇得一派简净、碧绿。对那些菜蔬，她并没刻意去扶种，同样长得葱郁一片。小青心里起初有些诧异，久了也就渐渐释怀，不再上心。院地上呈蛇形摆着一溜砖头，是她从外面捡来的，通向屋门。逢着下雨的日子，院地上就泥泞满布，黄浆汤汤，为了方便进出，小青每日就蹦跳着，踩着这些砖头进进出出。天长日久，砖头被陷了一半在泥土中，稳而牢固，即使是闭着眼睛，小青也知道迈出的脚会落在哪一块砖头上。遇上双休日，如果天气晴好，小青喜欢搬一张藤椅，坐在院里的屋檐下，看看书，想想事情。不经意中，一上午过去了，转眼到了做饭的时间，小青起身，慵懒地拍了拍身上的阳光，把书扔在藤椅上，到厨房做饭。寂寞当然也是有的，但因平日做的事多，也就觉不出。有时，有学生来惊扰她，多是镇街上的孩子遵家长之命，给老师送些荤菜。她多次表示自己不需要，可学生家长执拗，她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收了，收得心里忐忑。小青知书达理，温和体恤，脸上总是挂着笑，赢得了很多人的敬重。因这敬重，她心里怪怪的，觉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小青性格随和，就随它去了。

这夜，小青怎么也睡不着。黄昏时分歇下的雨，到晚上又续上了，打在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青听着雨声，倏地一惊，怪不得睡不着，再过几天，就是惊蛰了。惊蛰到了，所有的活物就开始蠢蠢欲动，虫子要从泥里抖落一冬的尘土，外面隔冬的菜蔬要抽薹，露水开始变得浓厚。夜间温度像是升了许多，如蛇蜕般节节朝前拱行。于是，小青的体内慢慢涨着潮水，心胸都溢满了，很多地方饱满了起来，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盘桓着。暗夜里，她睁着双眼，双手摸着胸前两只圆滚滚的乳，想着从前的男人叹了声。小青想，若是时光能够倒退的话，多好，她就还有着蓓蕾初绽般的美好。

睡不着，小青索性起床，在黑暗中摸索，双眼炯炯发光。她走到桌前按下CD，里面的槽里放着碟片，碟片里装着一名外国人的音乐。那是个天才的音乐家，一生命运多舛，活了不到三十岁，却留下了名扬世界的音乐。每每想起，小青就黯然神伤。音乐家是患厌食症死的，短暂的一生忧郁孤独，而这些乡村音乐却是暖色的。音乐在静夜中缓缓流淌，和着雨声，忽远忽近。小青本以为自己会在音乐里静下心来，想不到今夜一点作用也没有。她只好关掉cD，坐在桌边发呆。也许在某一天，自己会同样患上厌食症。这没来由的想法从她脑中跳出。

外面的雨声时大时小，走过屋顶的脚步也时骤时缓。小青想着，明天还得去学校上课，晚上无论如何也要睡的，即便是睡不着也得睡。

想着明天的课，小青更是难以入睡，身体像是也由不得她了。小青就这样想，如果那个男人不欺骗她，就会跟她结婚，过小两口的日子。如房东养下的孩子一样，她也会有个孩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跑得她一筹莫展。当然，那肯定不是在这个租房里，而是在学校的房子里。特别是这样的雨夜，孩子睡着了，她与那个男人敛着声音做爱，或者把脑袋搁在男人的胸前。男人有时像孩子，把头偎在她怀里，双手一点也不安分，握着她的双乳，她肯定不会失眠。想到这里，小青的脸红了，轻声骂了自己几句，为自己这些念头感到羞愧。

说到底，她还是念念不忘那个男人的，男人的样子也时常浮现在眼……

P1－3

短篇的“水杯”（自序）

刘伟林

“突然，一切变得清晰了起来。”这是契诃夫小说中的一句话，雷蒙德·卡佛特意把它挑了出来，重新赋予它力量。它的简洁，它的寓意，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就像一座冰山，用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呼唤读者对看不见部分的想象。我由衷地喜欢这句话，觉得它道出了短篇小说的本质。

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经典短篇多如牛毛，如果让我列出心目中唯一的经典短篇小说集，列出的恐怕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这本薄薄的书曾一度占据我的床头，成为我入睡前必读之物，一遍又一遍，称得上爱不释手，以至于翻破了一本后，又买了一个新的版本。乔伊斯的这些短篇杰作，描摹世态的笔法高超，充满了隐而不露的嘲讽及瞬间顿悟的力量，同时冲破了语言和文化的隔阂。当然，这还不是我热爱这本小说集的理由，而是乔伊斯对小说多种可能性的拓展，他在每一个短篇中，几乎都用了不同于他人的处理方式。

我相信每一个读者心中，都有自已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喜欢的理由也五花八门，甚至是千差万别。也许你喜欢的恰恰是我不以为然的，而我喜欢的在你看来未必称得上伟大。但有一个共同点，那些被看成经典的短篇小说集，肯定都不那么完美，或多或少地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它们不那么热衷于编故事，往往突破常规，不经意就逸出我们的视线，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强劲的闪电。

是的，作为一个写作者，当你绞尽脑汁地编故事时，上帝肯定在发笑。无论小说家怎么去编故事，也是编不过现实生活的，因为现实生活远比你想象的要更荒诞，更梦魇，更超现实。更非理性。我的意思是，故事只是小说的一个装饰，它内在的精神律动与自由秩序容不得我们有半点马虎，小说的“气场”是从里面往外面散发的，如果抡着拳头在外面使劲地击打，倒不如抡着拳头从里往外冲。要知道，你在外面击打的是一个虚无的空间，若从里面出发，你就从时间走入了空间，力道就出来了。外部世界是强大的，而我们的内心十分脆弱，当我们用自己的脆弱去与外部世界的强大对抗时，写作的意义便产生了。

迄今为止，我写了大概四十个短篇，而我的这些短篇无疑是怪异的，是格格不入的，是超现实的。我喜欢写这样的小说，不愿意千人一面地去写作，觉得那样毫无意义。这本集子中的短篇大都被我赋予了多种形式，也尝试了多种的可能性。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短篇小说就像流动的水，它取决于你用什么样的水杯来装，你如果能够找到各种式样不同的水杯，当暴是越多越好。不过，杯子也有经常被打碎的时候，水自然就流了出来。简言之，要想找到一只结实的水杯是多么不容易啊！也许这就是小说的多种可能性。

一篇小说或许与一个人的命运相同，都有各自命运的轨道。小说同样有自已的命运，它一经诞生，就与作者本人无关了。这就像一个女人，她长得再漂亮在家里也只是平装本的书，到了外面就成了精装本，《红楼梦》中平儿隔着窗对琏二爷说：“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

“突然，一切变得清晰了起来”，我把这句话理解为跟作家的想象力有关。小说通过文本的转换与暗示，一切就逐渐清晰了起来。纵观当下的小说，我们的想象力严重萎缩。我这样说，你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说自己的小说如何富有想象力，但我可以像那个不肯落在地面的孩子一样，努力让自己的想象力飞翔起来。我喜欢有想象力的小说，它总是把我带往别的地方，带往陌生之处。相比于长、中篇小说，也许短篇小说更需要想象力，它会让小说有了变化与质的飞跃，“让虚构的世界从一种由可预见的、平庸、常规事物组成的日常、普通的现实转向另外一种现实、幻想性质的现实”。于是，时间、空间和现实层面都有7相应移动的变化。

在这本小说集中，我讲述了很多都不是真实发生的故事，我揪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提在半空中。我之所以这样写，没有那样写，同样是有理由的。只是这样的故事连我都不相信，你肯定也不会相信的。略萨曾在一本小书中说到小说的说服力的问题。显然，我这样的故事是没有说服力的。但略萨又说，小说的说服力是通过文本传达出来的。我只能说，信不信由你，我已经尽力了，只能争取下次再把这样的活计干得漂亮点。

短篇小说作为一个独特的文本，它既是正文的一部分，又独立于正文。因此，可以说呈现在你面前的这本短篇小说集，既是我对自己内在精神的重要注释，也是我对生活与时代写出的梗概。

说了这么多也不知说清楚了没有，我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也许与你读的不同。你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也许我依然充满疑问。即便如此，但我知道，这本集子只不过是短篇小说这棵树上的一片树叶。

现在请你紧握水杯，或者打碎水杯。

2012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