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是人而非人。
多年来,他渐渐磨损了头上披戴的面孔和脚边拖曳的影子,却仍旧掂量不出这两者究竟哪个较真实。有时他恨不能扯下它们,无牵无挂,任身体像被慈悲之手切断牵线的木偶一样跌坐在地。
有时疲倦袭来,令他几乎忘却通往理性的唯一道路是屈从于朝向疯狂的盲目赛跑。他的周遭尽是对面孔、影子和声音的无穷追寻,人们不假思索地接受生活,而生活并不会补偿旅途的疲惫乃至痛苦;他们仅以不时邮寄一张愚蠢的明信片聊以自慰。
他的所在之处有音乐。身影穿梭,嘴唇微笑,窃语频频,他站在他们中间,貌似其中一员,其心情则如好奇地研究巨照日复一日褪去色泽的观望者。
这个人倚在柱子上思忖:他们都没有用处。
屋子另一头有扇俯瞰花园的大窗,窗边并肩坐着一对男女。
女人在柔和的灯光中显得精致柔美,忧郁动人。她一头乌发,碧绿的眼睛大而明亮,这个人在屋子另一头都能感觉到这双明眸的光彩。
男伴因她的美而深深陶醉,在她的耳朵旁悄声细语,好让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听到自己。
他俩手指交缠;她对伴侣的话语报以笑声,时而扬起头,时而将脸埋到他肩上。
一分钟前,她曾经突然扭过头,也许是因为倚在柱子上的男人对她的关注而感到不安,想找出隐隐异样感觉的源头。他们的眼光一度交接,但是她的眼睛漫不经心掠过他的脸,就像对周遭的其他事物一样漠然无觉。随即这双眼睛又折回去,将魔力覆盖上她身边男伴的双眼。他同样痴情地凝视她,对除她之外的一切视若无睹。
他们年轻、漂亮、幸福。
倚在柱子上的男人想,很快这两人都将死去。
尚·卢·维第耶按下遥控开关,为了在狭小的车库里少呼吸废气,他不等门升起一半便发动引擎。汽车前灯照着徐徐升起的铁门,随即射进茫茫黑夜。车库门完全升起,他开动奔驰小跑车,微微踩着油门,将汽车慢慢驶出。他举手按下关门按钮,坐在车里一边欣赏宅院前方的景色,一边等待铁门哐的一声合拢。
蒙特卡罗宛如飘浮在海面上的一片建筑群。他下方的城市笼罩着一层折射夜灯光芒的薄雾,显得无边无际。他脚下不远处,是位于法国领土的乡村俱乐部,灯光明亮的网球场上,说不定有几个国际网球明星正在练球。俱乐部旁边紧挨着的是高耸入云的“圣罗马公园”,它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摩天大楼之一。再远一点是朝向艾角的古老要塞,要塞再往下一点,人们一点一点地从海里争取而来的丰特维耶地区隐隐可辨。
他点了支烟,将收音机调到蒙特卡罗电台,用遥控器打开大门,沿着坡道开向大街。然后他又向左转,在五月底温润的空气中缓缓驶向市区。
收音机播放着U2的《以爱之名》(Pride:in the name oflove),背景中的吉他节奏扣人心弦。他不禁微笑起来。这个节目的主持人史蒂芬妮·瓦萨罗狂热地崇拜这支爱尔兰乐队的吉他手“刀子”(‘TheEdge),一有机会就在节目里放他们的曲子。在电台里,他们都以取笑她终于设法见到偶像后,一连几个月保持不变的恍惚神情为乐。
他沿着弯路,从波索莱依向市中心驶去。波诺(Bono)磁性忧郁的嗓子哼着有关那个“以爱之名”而来的男人的歌,他跟着乐曲用左脚打拍子,在方向盘上用右手敲着弱拍。
空气弥漫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气息,已有一丝夏天味道。成海水的滋味,或许是松树和迷迭香的芬芳。允诺和打赌。前者会遭违背,后者会被输掉。
海水、松树、迷迭香和夏天的花,哪怕他和所有像他一样的人不再于此地或任何地方奔波来去,这一切仍将恒久长存。
所有汽车的敞篷盖都开着。天气不算太冷,人们任头发在风中飞扬。他也一样。他,心里藏着美好的允诺,与生活打着稳操胜算的赌注的人。 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吧?
尽管时间不算晚,但路上只有他这一辆车。
他用拇指和中指捏着烟头,高高地将它抛向身后,从后视镜中目送烟头在夜色中画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到柏油马路上,灰飞烟灭,直到最后一丝火星也消失在风里。
尚·卢开到下山路的尽头,犹豫了一下该选哪条路去港口。他绕环行道开着,决定穿过城市,于是拐上意大利大道。游客已经开始涌进摩纳哥公国。刚刚结束的一级方程式赛车宣告了摩纳哥夏天的开始。从现在起,这片海滨日夜都将拥挤着演员和观众。这里将开来配司机的汽车,车里坐着表情厌倦、气度傲慢的人物。这里也将开来小型家用车,里面坐着汗流浃背、充满仰慕心情的乘客,有点像那些在商场橱窗前观望的人,他们眼中将映入一片灯火辉煌。其中一些人想必在思忖什么时候去买那件外套,另一些可能在犹豫从哪里筹钱来买。黑与白是两个极端,其间夹杂着数不尽的灰色调。无数人活着的目的就是蛊惑你的心灵,另一些人则试图把你唤醒。
尚·卢思忖,人人皆知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物其实简而又简,摩纳哥正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将这些事物一一罗列。首先当然是金钱。一些人拥有它,所有其他人都想得到它。真简单。老话之所以为老话,正因为它包含着真知灼见。金钱固然未必能买来幸福,但是期待幸福到来却不愧为消磨时间的绝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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