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阴冷的天空悬吊着乌云,低低压着山巅。山谷里的冷雾和林梢的岚气混淆起来,凝成浓浓的暮霭,笼罩了整个秦岭山区。灰暗的苍穹底下,像波涛汹涌一般的山峦铺向天边。极目之间,全是险峻的山崖,幽深的峡谷,黑黝黝的丛林。单调地鸣溅着的溪水……
一大群归林的山雀子,黑果儿、卷八儿像找错了地方,惊慌慌聒噪着从头顶掠过,没有止境的山路也仿佛到了尽头,垂藤一般跌落进山谷。像把人的心也牵落下去。一阵深含凉意的秋风吹来,让人无端地打个寒颤。恰在这时,黝黑的山崖下又传来什么鸟兽一串怪叫:
“希呖呖呖——哇!”
更让人毛发直立,心直发怵:这么蛮荒的地方怎么会有人烟?
但竟然有!
这儿有秦岭深处一个极小的山村。大约由于附近有座山峰挺拔峻秀,颇似苗条丰腴的观音娘娘。这山峰,这山谷,这山村便统称观音山。
整个观音山地形象条狭长驳船。一边是险峻黝黑的山崖,一边为连绵不断的坡岭。中间夹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山谷两边又突兀起无数小的山崖,坡岭,涧谷,溪水……观音山二十来户人家,茅屋竹楼,牛栏猪舍,恰像被那条银链般的流水串起的珍珠,散落在山谷间的坡岭、山崖上。
其中有座山崖颇有气势。从谷底突兀拔起,刀劈斧削般陡立。崖顶有块褐黑巨石向下倾斜,突出崖壁;另有两块褐石从两翼直插蓝天;恰像只凶猛的苍鹰发现了猎物,展翅舞爪,向崖下扑去。
这山崖叫老鹰崖。
在“老鹰”背后转弯处。闪着偌大一块平地。坐北朝南,盖有一溜土墙草顶的茅屋,两侧盖着猪栏鸡棚。牛圈狗窝,组成个四合院落,躺在个圈椅形的山窝窝里。屋后山坡上是密匝匝的青榈林;门前有几畦绿茵茵的小菜地;四周长着核桃板栗,山桃野杏;屋檐下悬吊着兽皮草药,金黄苞谷,青白葫芦;院落里猪哼鸡啼、牛摆脑壳,猫伸懒腰……一派平川大坝也罕有的富足殷实模样。
我初进山时,就住在这户人家。
暮色中透出的灯光,温暖的火塘,热茶热饭……飘忽惊惧的心稍稍感到依托,又被深山一系列古怪事儿搞得提心吊胆。
环境是险恶又陌生了。习俗也大不同:山里人迟起迟睡讲话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吆喝号子;火塘终日燃着让人心疼的林木;家具墙壁一律熏得油黑发亮,一股烟熏柴草味儿;楼檩上却又吊着成串腊肉、麂子腿、野山鸡;堂屋中间供着先人祖宗;门板上贴着马武敬德……
房的主人不在,打山去了。家中剩个眼圈猩红稀烂,面容十分苍老的女人,一说话就撩起肮脏的衣襟擦眼睛。我的眼睛也就酸得直眨巴。还有一个不明身分的老汉就更古怪。佝偻着腰,蹲在火塘边,不吱声,吓我一大跳,听见我脚步声他转过身,哗啦!撞翻了煨在火塘边的水罐,一双乌黑枯瘦的手在地上摸着……
哦,我心里一惊:他是瞎子!
他试图站起来,一只手垫着膝盖,腰始终没有伸直,一条腿也跛着
啊,一股凉气渗透了全身:他还是瘫子!
岂料,在火糖边吃完一大碗冒尖的荞麦面疙瘩。瞎瘫老汉竞摸摸索索,往腰间拴根葛麻条,手里握把半月形砍刀,一只手垫着膝盖。佝偻着,蹒跚着竟要出坡。
“莫非他眼睛还能看见一点?”我好奇地跟出院坝,专门看他眼睛。啊,我浑身一抖,心收紧了,几乎像逃一样躲开,一双僵死的眼睛,蓝幽幽的……顿让我想起往昔村里文庙冻死的一个要饭人的眼睛,死了还瞪多大,吓得人许久都绕开文庙走。
瞎瘫老汉真出坡去了,佝偻着身子,一只手垫着膝盖,拖着条跛足,往山坡上爬,黑棉袄在浓密的茅草里野兽般的一现一隐,却有长一句短一句的山歌传来:
哟依哟嗬,哟嗬嗬喂——
红红红啊——赵子龙。
黑黑黑啊——胡敬德。
白白白啊——薛仁贵。
喉咙里憋出来的,瓮声瓮气,古怪苍老,每一句开头几字音调极高,拖的极长,长得让人喘不过气,末尾几字却又像竹竿猛地扭断,有气没声。简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哀嚎低吟,每一句都让人毛骨悚然。
日偏西时,瞎瘫老汉居然拖着捆青桐柴回来。是爬,用膝盖,一只手抓住柴捆,另一只手去摸坡上岩石树根。抓住,就猛一拽,向前移动——下……
看得人心里沉沉的。我刚要过去帮他,老女人已迎上去,扶起瞎瘫老汉,拖着柴捆,嘴里唠唠叨叨:“冤孽,冤孽,老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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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主任,著名作家):这些在中国乡村和城市发生过的影响到所有人生活的重大事件无一遗漏地进入王蓬严峻的视镜,纳入秦岭或巴山某个村寨,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正可当作生活的教科书和历史备忘录,留给这个民族的子孙,以为鉴戒和警示。《山祭》《水葬》等小说的认识价值和不朽的意义,就在于此。王蓬恰是在这里展示出独禀的气性,思想者的勇气和思想的力量,以及由此而蕴蓄在作品中的凛然之气。
聂震宁(中国出版集团原总裁,著名出版家、作家):王蓬的长篇小说双璧《山祭》《水葬》可以看成是两个关联的文本。这两个关联的文本具有时代变迁中内在的因果关系,完整地写下了王蓬心中的秦巴山水,人情世故和文化演绎。仁者在山,这就是《山祭》:智者近水,那便是《水葬》。《山祭》是仁者的倾诉与反思,《水葬》是智者的体验与抒情。仁者与智者的底子却都是浓浓的有情人,充分彰显着情义与情致。两部作品堪称我们这个时代关于山地生活的情义和情致的扛鼎之作。
王汶石(陕西省原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你的狩猎场景描写得惊心动魄,吃“刨膛”的场面写得热烈欢快而富秦岭山民的率真、粗犷、豪侠的特色,细读来令人心醉。你的风俗画是描得很成功的。……你笔下的冬花也是非常令人心疼的,她的不无遗憾的抉择和最后结局令人心碎,令人同情,令人终生眷念,而又令人无限崇敬。你是一位描绘山村女子的能手。
韩梅村(著名文学评论家、教授):《山祭》无疑是1987年我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这是一部真正写山的文学,山的景,山的人,山的个性和气韵。堪称一部表现大秦岭的文学作品。
作家出版作品,应该与农人耕耘收获,碾打入仓一样,视为寻常事情。这样,如同农人总结丰歉,对出版的作品,也往往作一番检讨。
回顾走上文学道路的四十年中,创作逾千万字,结集近四十本。这当然不能说是成名或成功。世间百业,唯创作不以数量论英雄。打开中外文学史,以几首小诗,一篇散文,或仅是一副楹联青史留名的大有人在。我以为,读者与岁月比诺贝尔奖评委更加公正。
有人把作品比喻为作家的孩子。就我体会,有一定道理。一部作品的孕育过程,出版后的优劣得失,也如“知子莫若父”,作者最为清楚。应该说,《山祭》《水葬》在我创作生涯中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不仅因为是长篇小说,在体量和规模上超过其他著作;更重要的是我多年农村生活积淀的结晶。关于这两部作品,我各写过一篇体会,已讲得比较充分,附在作品后面,便于感兴趣的读者阅览。唯需补充的是,爱之越切,恨之越深。不止一位朋友建议对这两部作品进行修订。只是,在《山祭》《水葬》问世之后的二十年间,我的兴趣由文学转向文史,缺了心绪与机遇。在完成蜀道、丝路与唐蕃古道的探寻踏访,三部六卷文史行走作品也已出版,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治理”作品中的毛病了。
这次修订,动手之前,我第五次认真阅读《白鹿原》,加深明确了印象:《白鹿原》之所以能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中处于峰巅位置且难以逾越,根本原因是厚重,是对中华民族20世纪前半叶乃至传承已久的生存生活方式作了大规模概括和精彩描述。这对我的启示不言而喻。尽管所写地域不同、人物不同、涉指年代不同,但对生活集中概括艺术处理规律相同。所以,在修改中尽最大可能增加内容内涵。《水葬》有名有故事的人物增添至近20位。增添的事件则有民国十八年陕甘大旱,详写了抗战中的武汉会战,红军长征的石塔河战役,解放陕南的牛蹄岭战役,安汉黎坪垦殖等。所增人物与事件,需要艺术化处理,更需要与原作浑然一体,不露破绽。于是又增写秦巴民俗,举凡汉江龙舟、婚丧娶嫁、狩猎、养熊、淘滩、拉溜……力争寓政治风云于风俗风情画中。整部林葬》增写八章近十万字。除陈忠实写出长达万字,精彩深刻的序言外,还收录胡采、王汶石两位大家的评论,也是对他们的敬重与怀念。其他文友的评论以存目收录,谨表歉意。做完这件事情,我有种了却心愿的轻松,至于能否达到满意程度,也只能听候读者与岁月的评判了。
最后,要特别感谢的是西安出版社社长张军孝先生,责任编辑陈凡先生,杨栋、朱艳两位女士,他们以出版家的眼光与情怀,支持了这两部长篇小说的修改,并给予许多切实的帮助。在此衷心感谢。
每过秦岭,自然首先想到岭南的王蓬。
文学的王蓬。
认识王蓬的20余年里,去过几次秦岭南边的汉中,每次都见王蓬,印象最深的还是第一次。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的冬天,西安市文联约了几位新时期刚刚露头显脸儿的青年作家,到汉中去做文学创作交流。记得刚到汉中的当天下午,大家便相约着去看王蓬。王蓬对我来说早已不陌生,省作协此前几年里组织文学活动,我们早已相识,多次相聚,他是秦岭南边陕西辖地内冒出的最惹眼的一位文学新秀,其发轫之作《油菜花开的夜晚》《银秀嫂》刚刚俏出文苑。然而,在刚刚形成的陕西青年作家群这个颇具影响的群体里,社会属性纯粹属于农民的只有王蓬一个,还是靠着在生产队挣工分也从打谷场上分得稻谷过日子的。其他人无论家境怎样窘迫经济如何拮据不堪,却总有一个可以领月薪又可以吃商品粮的公家人身份,大多散居在各地县的文化馆里搞半专业文学创作。我想大家之所以马不停蹄急于要看王蓬,有这样一个共同的心理因素,谁都明白中国农村意味着什么,谁都不同程度地明白一个写着小说的农民意味着什么,谁也许一时都不甚明白,一个社会属性纯粹是农民的王蓬,其作品的整体风貌却丝毫不沾我们习惯印象里“农民作家”作品特定的那种东西,关于生活思考关于人生体验关于艺术形态,都呈现出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国作家在这些领域里所能达到的最前沿的探索,这又意味着什么?
在一个号称汉中第一大村的张寨,我们走到王蓬的门前,稻草苫顶土打屋墙的两三间茅屋,一目了然。王蓬的父母热情谦和,独不见一般农民在这种场景里的紧张乃至自卑,我当时以为是争气的儿子使他们获得自信,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原本不是靠扒拉粪土柴火过日子的农民,而是一对落难改造的知识分子。王蓬的外形反而比他们更像农民,壮实而干练,刚刚杀完一头肥猪,两扇诱人的皮白瓤红的猪肉还挂在横架上,一颗刮剔得干干净净的猪头搁在一边。王蓬就在屠宰架下和大家握手,仍然依赖肉票购肉的这几位西安来的作家,围着吊在架上的两扇猪肉艳羡不已,竟然操心这么多肉吃不完变坏了的事。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一颗亮晶晶的猪头,问王蓬怎么会把布满沟槽凹坑的猪脸拾掇得如此干净。我虽干部身份,一家人也都是靠工分吃饭的农民,不足40元的月薪比纯粹的农民家庭也强不了多少,每年过年都买一颗既便宜又实惠的猪头,脖子口残留的带膘的肥肉剔下来炒菜包包子,其余皆一锅煮熬晾成肉冻,下酒再好不过。只是每回洗涮处理猪头太费劲了,藏在猪脸那些沟凹缝隙里的猪毛,常常整得我用镊子拔,用火棍烫,烦不胜烦。王蓬便告诉我一个窍道,用松香熬水一泼,冷却后敲打掉松香,猪毛就拔掉了,柏油也可以代替松香。那时已临近春节,我获得这个窍道就付诸实践,果然。那时候,我和他站在他家场院的屠宰现场,集中交流的是关于如何弄干净猪头的民生问题。
我又特意留心这幢屋子的墙。墙是土打的,用木板或椽子夹绑起来,中间填土,用碗口大的铁夯夯实,一层一层迭加上去,便是一堵屋墙。关中农民用土坯垒墙,也用这种夯打的墙盖房造屋,并不奇怪。
《山祭(增订本)》是著名作家王蓬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创作的长篇处女作,曾受到陈忠实、胡采、王汶石等大家赞赏。《山祭(增订本)》描写了一个传奇似的故事。老猎人幼年身陷匪巢,成长为剽勇悍武的神枪手;逃出匪巢后,成为成名远扬的猎手;他有浪漫奇特的婚姻,他曾因活捉匪首获得殊荣,又在六十年代蒙冤入狱……
老猎人的女儿冬花是位美丽善良的姑娘,她初恋的情人,后来戍了参与迫害她一家的仇人:她以凛然正气抵御了无耻之尤的凌辱,把冰清玉洁的爱情献给一位聋哑却善良正直的山民。
那位害了冬花一家,也害了村民的初恋情人,负疚忏悔时,猎手父女及山民们却平静地宽宥了他。
秦岭山区的奇风异俗,惊心动魄的狞猎场面,引人入胜的曲折情节,变幻莫测的壮美风光,经作者全新梳理,将带给读者巨大的阅读享受。
王蓬编著的《山祭(增订本)》是作家文库系列之一,《山祭(增订本)》无疑是1987年我国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这是一部真正写山的文学,山的景,山的人,山的个性和气韵。堪称一部表现大秦岭的文学作品。这些在中国乡村和城市发生过的影响到所有人生活的重大事件无一遗漏地进入王蓬严峻的视镜,纳入秦岭或巴山某个村寨,淋漓尽致地演绎出来,正可当作生活的教科书和历史备忘录,留给这个民族的子孙,以为鉴戒和警示。王蓬在这里展示出独禀的气性,思想者的勇气和思想的力量,以及由此而蕴蓄在作品中的凛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