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自从去年我哥文骐去世后,我常常怀念他。想到的事都是童年的生活,因为我们长大之后,就不在一起了。哥哥和我只差三岁,哥哥是我的玩伴。所以,一想到哥哥就是和他一起玩游戏,唱儿歌,背唐诗,当然还有打架!哥哥虽然后来上大学选了畜牧兽医,后又转系人了数学系,但他的最爱是文学。从小他就爱逼着我背唐诗。
哥哥在青岛长大,刚搬到北平时,说话还有山东腔。我大姐说,下雨院内积水时,哥哥用一竹竿玩钓鱼,口中喊着“钓上来一条鱼呀!”,口音全是山东味,大家都笑他。后来我长大跟哥哥学唱儿歌时,就有这么一句词儿。我到现在还会唱,还是那个调儿。可是我一直到写这篇文章时和大姐说起青岛旧事才知道那是用山东口音唱的!真是糊涂了一辈子。
前几年哥哥来西雅图看女儿,有一天我开车送他回家,在车里我们聊天,突然冷不防地,他进出来这么一句:
“点,点,点牛眼……”
我立刻接了下去。“……牛眼花,卖甜瓜……”
然后我们和声唱完这首儿歌:
“甜瓜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鸡蛋鸡蛋壳壳,里头坐着哥哥。哥哥出来买菜,里头坐着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着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哥哥夸奖我说我没忘,给我一百分。我那时心里的感受,实在难以形容。时间突然拉回了六十多年。儿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半晌,我们都没再说话。深深地沉湎在回忆中……儿歌给我激起的情感涟漪远胜过名垂千古的唐诗!
这首儿歌是一个游戏,晚上临睡前我和哥哥大姐仨人儿坐在床上,有时母亲也加入跟我们玩,大家都把脚伸出来,由一个人唱“点牛眼”,挨个点脚,歌唱完时点到谁的脚,那只脚就要缩回去。最后没缩回的一只脚是胜利者。我们这样玩太多次了,我大姐文茜也牢牢记得这首歌。我把这首儿歌教给我的洋孙女,她们也会照样唱,只是声调不大对劲,有点洋腔!
我长大的那些年家里经济很拮据。我们几乎没有什么玩具。玩的游戏多半是不用花钱的。我最爱玩的是剁刀,跳房子,踢毽子,捉迷藏,跳绳,打花巴掌和翻绳(用双手十指套住一个绳圈,两个人玩儿,来回翻,可以翻出好多不同的花样)。到了过年的时候就大撒欢儿,可以花点钱买玩具了。我们就到厂甸去买空竹,拨浪鼓,风车,风筝,还有噗噗噔(棕黄色薄玻璃做成葫芦状,对着瓶口一吸一吹,底部玻璃一鼓一瘪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褥们还会买小孩儿可以玩的花炮,如耗子屎(泥作的小花炮,状如耗子屎,点燃后会在地上乱蹦乱窜)、手花和滴滴筋儿(软的手花)。大人们也买花炮,他们喜欢二踢脚、麻雷子之类的震耳欲聋的炮仗。这就是我们一年最得意的时候了。
我从小就爱做手工,认为是游戏。一直到现在仍是如此。我最爱做的是彩线缠的袖珍粽子。可以挂在身上做饰物。这是五月节吃粽子传统的延伸。我在美国用毛线做特大号的粽子,挂在我的办公室当饰物,美国人问起,我还得讲一段屈原的故事给他们听。
抗战时沦陷区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可是只要我们不公开抗日。还是有思想和说话的自由。我们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个剪纸游戏,把一张方块几纸,折叠起来,剪几刀,就可以把碎纸拼成“德、意、日、亡”四个字。德字以“万”字代替。意就以“一”代替。我们这样做也无非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小孩们也懂得。我很爱玩这个游戏,可惜现在记不起怎么折叠了。
另外一个游戏是欻子儿。就是用毡子铺在桌上,用五个玻璃球一个个扔上去落下时让它蹦一下,再接住。从这个基本动作可以演变出很多花样。可以几个人轮流玩,这是女孩子的游戏。男孩子多半是弹珠子,在地上玩,可以有输赢,多少带点赌博的意味。
我小时曾参与过一些迷信的活动,对我也是游戏,给平淡的日子凭添了不少色彩。例如:胡同里有瞎子算命的,一个人拿着竹竿点地走,或者带一个小孩儿引路,手提一小铜锣,敲打着。可以叫他进来算命。他先问你要算什么,如问婚嫁日期,生辰八字是否相克,老人寿命几何,财运官运是否亨通,是否宜外出旅行等等。实际上这都是走江湖骗人的。有时外婆和母亲就会请个瞎子进来给我们算命,他在廊檐的藤椅子上坐定,就开始问我们要算什么,问了生辰八字之后,就口中念念有词,用大拇指在四个手指上乱点几下,好像是在计算什么,然后就开始说我们的命运。我记得母亲给我们三个孩子都算过命,当时瞎子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可是后来离开大陆后,母亲常提起那个瞎子说的话,就会说那个瞎子说对了等等。我是不信这一套,全是江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我想瞎子也要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在那个年代,不管做什么,只要自食其力都是值得我们同情与尊重的。
还有一种算命的就更好玩了,叫小鸟叼签。算命的自己不会算命,但是他有一只非常乖巧的小黄雀会算命。把它从笼子里拿出来,它也不飞走,很听话地站在那里听主人吩咐。他的主人有一大盒子小卡片,上面写着不同的命运。等我们付过钱后,算命的就叫小鸟去叼一个卡片出来,那上面的字就是我们的命运。只要一点点钱,就可以算一次命,可以玩半天。
门口还有一种道士,可以请他进来做法事。我记得有一次,一位道士表演绝活,真引人人胜。他用点燃的香头慢慢地在一张画了符的黄色草纸上画,然后突然一划,草纸马上燃烧起来,成为灰烬。我们小孩看得目瞪口呆,据说这样做可以驱邪!是否驱邪我们不管,娱乐性非常高,我们都很佩服。等道士走了,我们也试着想用香头点燃草纸,都点不着,我们就更佩服了。
听说老北京的天桥有个大金牙拉洋片的,后来还有个小金牙,都很有名。我没去过天桥,可是我们胡同里有拉洋片的大声吆喝兜生意,叫他们进来,就在我家门洞里表演,我倒是看过好几次。所谓拉洋片就是简陋的幻灯片。表演的人有个大木箱子,里面装有镜头和许多张图片。表演时,看官坐在一个条凳上,把眼睛对着大木箱的小洞。看里面的图片。表演者拉动箱子外面的几根绳子,操纵图片的变换,同时要演唱,配合图片的情节。一般都是一套就是一部戏,有西游记、杨乃武与小白菜、天仙配等等剧目,看一套给几个大子儿。这种简陋的民间艺术在当时就是一般老百姓的娱乐。1999年,我回到北京,在王府井的“老北京一条街”里看到拉洋片的,居然有人买票观看,真是看西洋景!可见已成古董了。P7-10
自2007年秋“百花”责任编辑高艳华女士建议我写回忆文字迄今已逾一年。在这段日子里,由于不断地追忆往事,重读家书,翻看相片,整理旧物,我时而浩叹,时而感恩。我同胞三人,独我万分幸运,在父母的呵护下无灾无难地长大成人,后虽远离父母,仍不断地受双亲庇荫,直到如今,母亲已弃养三十五年,父亲也离世二十二年了,我仍然生活在他们的光环下。
我一生中曾有多位亲人故旧父执前辈对我有深远的影响。每想起我外婆吴皖身,四叔梁治明,我家用人梁妈,父亲的挚友闻一多、老舍、李长之、杨中子、张充和以及抗战时期的师友,都勾起我又温馨又伤感的幽情。我想把对他们的杂乱无章的回忆写下来,竟一时不知从何下笔。后经高女士提供纲领,我才整理出这历时四分之三世纪的一些值得怀念的往事。
我于2008年1月1日开始动笔(按键),约八月底完成全部文稿,曾屡次向家姐文茜讨教核实我的记忆,因她长我六岁,比我知道的事情多而较为可靠。因此我也把她的片段回忆编进了我的文中。另一资料来源是两千多封父母和我的家书,这些超半世纪的发黄的旧信也是检验我的记忆的重要根据。每当我用电脑书写时就想起父亲在书桌前挥汗奋笔疾书的情景。父亲如果有现代的电脑,工作效率一定会更高,可是也就不会有手稿书信存留下来了。
文稿完成后,我就进行相片与插图的搜寻与整理,费时两个月始告完工。在这段工作过程中,高女士与我每日通讯,甚至一日数信,为这本小书催生。最艰苦的是将二三百张旧相片和文件数码化,然后经过电脑软件的修缮使品质达到出版的水平。这个工作对于像我这样的一个没有摄影技术,没有高级摄影器材,没有受过电脑方面专业训练的人而言,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借用了儿子和朋友的照相器材,独自暗中摸索,逐渐改进相片品质,分批传送给在天津的高女士。一日,终于收到她的来函说,“相片质量可以了。”我如释重负,喘了一口大气。经过这次的历练,我熟悉了数码化影像的操作,现在可以得心应手了。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我曾于1988年在台湾、2005年在大陆百花文艺出版社,分别出版《长相思》和《梁实秋与程季淑》两书,以纪念去世的双亲。今年这本小书写的虽是我的一生,但几乎每篇都在书写父母。
因为我的一生是无法与父母分割的。父亲对我读书、写作、刻章、绘画各方面的指导,母亲的慈祥和她给我的家教,无时无刻不在引导我。所以这本书也可说是我怀念父母的续篇。
出版在即,我要感谢我姐文茜和高艳华女士一年多来给我的协助和鼓励,感谢“百花”青年编辑李跃热忱的工作。盼望这本小书里的相片清晰可见,文字粗通可读,读者给我打个及格的分数,我就心满意足了。在此我向所有关心与支持我写作的朋友们表示感谢。
梁文蔷
2009年1月10日于美国西雅图
梁文蔷大姊即将出版《春华秋实——梁实秋幼女忆往昔》,“百花”编辑高艳华女士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写点什么加入书中。我当然十分乐意。但时间匆促,无法给我拜读书稿,只能传真一篇短短的“后记”及目录,让我知其大略。高女士说“梁文蔷女士知道您关心她的书该多高兴啊”。其实,与高女士素未谋面,她给我这个荣幸,我才该多感谢她呢。高女士还“吩咐”:“您怎么写,写多少都随您的感觉,我们都会安排。”这样宽容,我更感激了。
我青年时期有幸拜识两位历史人物,而且承蒙鼓励、奖掖,他们的为人行事,才华勋业,人格风范,予我的熏染激励;在艺术与心智的提升予我精神上的沾溉,是我的人格成长最大影响力的来源。他们就是梁实秋与叶公超,我的两位老师。
一般人会觉得梁、叶两人,一为古典,一为浪漫。其实不确。凡第一流人物必皆两者兼备。若有不同,不过是倚重倚轻有别而已。实秋老师崇尚古典,尤其推崇白璧德(Irving Babbitt 1865-1933),对浪漫主义不敢恭维。大概认为古典主义是“全”(“各种原质的特点之相当的配和”),是“艺术的健康”。而浪漫主义应该是“偏”(“一切感情过度的病态”)。后来我读了欧洲文化史大师巴尊(Jacques Barzunl907-)的书,他说“欧文·白璧德在墨索里尼身上看到诋毁卢梭著作的希望,这完全合乎逻辑,一点也不意外。何况这个独裁者对英雄主义的煽动从表面上可能使人想起浪漫主义对勇气和冒险精神的赞美。”巴尊又说“如果有人查寻公认的关于浪漫主义的信息,他得到的答案很可能是以个人主义为最显著的特征。”我们知道实秋师最反对用“集体主义”来压抑、否定个人的价值。那么,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与对卢梭的非难岂不矛盾?其实白璧德与巴尊都是可敬的学者与思想家,他们的理论一样有价值。理性与感情是建构“健康”的思想不可偏废的两大支柱。回头看梁、叶两人,表面上似乎有古典与浪漫的不同,骨子里却都既古典又浪漫。其实,古典与浪漫,理性与感情,节制与放逸,人在种种不同时空与处境中,在野在朝,或藏或行,各因其性格与才具而造成不同的光华与业报。实秋老师后半生不问世事,努力-5作,留给后代大量隽永的文字。我深信单凭《雅舍小品》已足千秋。
实秋老师辞世前一年七月为我一本散文集(《煮石集》)写序,以“尊严”与“健康”为评语。后读实秋老师“关于徐志摩”知道当年《新月》问世第一期卷首(徐志摩执笔)“我们的态度”中便揭橥“尊严”与“健康”。我才知道老师对我奖饰之重。我更明白自青年到老年,实秋老师与他们一伙文友,以“尊严”与“健康”为文学最高的追求,一以贯之,终生不渝。
一九六七年读老师刚出版《谈闻一多》书中,杜门拒客的故事,与此书出版之前老师所说有一点不同,我在书边记曰:“记得老师曾谈此事,但较详。说一多先生在房中写长诗,门口贴纸条称外出,他从匙孔窥视,知一多正用功,遂不言而退。后一多出示长诗,告以恐受人打扰而出此计策。盖因我说起近日作画常不眠不休,师言艺术家常如此,这是专心,是好现象,一如当年一多先生云云。一九七六年二月一日硕记。”
过去二三十年我写过几篇谈实秋老师的文章,悼念文就有三篇。老旧的报纸我还珍存着。
实秋老师离开我们已超过二十年了。文蔷大姊这本“忆昔”我急盼展读,使我在心灵上再现亲炙实秋老师,多知道我所未知的往事。十四世纪大文豪佩脱拉克(Petrarca)认为以写作传世可战胜生命的短暂。实秋老师早已是历史人物。为历史人物写记事感怀的文字也是一种奉献,一种功德。以前胡适之先生提倡写“传记”,我觉得怀人记事的文字同样值得提倡。生命如飘尘,只有那些最高的智慧与思想永远闪烁光辉,鼓舞着后来的人。我们愿为传薪者。 2009年4月14日·台北
梁文蔷,1933年生于青岛,长于北平。台湾大学农业化学系毕业,1958年赴美进修,获伊利诺大学食品营养学硕士,1982年获华盛顿大学高等教育学博士。曾任华盛顿大学医学院心脏科技师,台湾师范大学营养学讲师,美国西雅图社区学院营养学教授。1999年退休。闲暇之余喜好绘画,曾多次在国外参加画展,擅长写作,时有著述问世。
本书为她的回忆录。
作者梁文蔷是梁实秋的幼女。本书内容以家庭生活为主,介绍她的童年生活、与家人的情感、人生感悟等。作者以充沛的情感,活泼的笔触,将她的良好家风,生动细腻地描绘出来,此书所展现的亲情与文字的魅力,将久久地打动读者的心弦。全书并附有珍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