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手
头一天上小学,放学前我已想好结束学业,一切均无趣。五十多名相貌各异的儿童坐在木制的、有小力刻痕的桌子前大吵大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话说没了,他们伸出舌头在嘴边涮——啦、啦、啦,很快有人模仿,全部“啦——”。而上课,老师说一些奇怪的话。然后排队,我也不喜欢排队。走路盯着前面同学的脚,怕踩掉他的鞋。还是不断有人出列,提鞋。
放学了,我姐塔娜领我回家,她高我一年级。明天我不上学了——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但没说。她太爱上学了,令人不解。塔娜和她的同学领我穿过运动场。这地方真好,我把遇到广阔地域时的感受称之为“好”。她们指着北边说:“骑兵列队从那边过来,向司令敬礼。”
“司令在哪儿呢?”我问。
“在主席台上。”主席台空寂无人,上面有儿童堆的小土包,插着柳树枝和玻璃碴子。
“司令呢?”没人回答。我回头看,塔娜她们已跑远,追蝴蝶,裙袂飘飘。
站在主席台上,我看到了消防队灰色的嘹望塔。体育场对面的地方是长途汽车站,那地方好,穹顶高,说话有嗡嗡的回声。我们又到汽车站,有人坐在刷绿漆的木条长椅上,脚下是绑着双爪的公鸡和点心匣子。阳光从落地长窗射人,光柱里微尘浮游。我喜欢光柱——特别是夕照光柱中的微尘,小而反光,不慌不忙地浮动,像在水里。我们在各处的椅子上坐了坐,享受在椅子上摆腿的快乐。然后去卖票的窗口。林西、克什克腾、天山……这是各窗口上方写的字,她们念诵,我不认字。因为个矮,也看不到窗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事情。她们抱我往里探望——一个镶金牙的女人拨算盘,桌上放一叠硬纸片的车票。
塔娜她们竞有办法随上车的人进站——和收票员说好,一会儿再出来——我们走在公鸡和点心匣子后面,人站台。站台有一个红砖砌的花池,上边站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她举一根冰棍:“冰棍啊,冰棍。”半透明的冰棍快化了,像出太阳时玻璃窗上的霜。我担心冰棍“噗”地掉下来,落在土里。
“快来——”塔娜喊。她们围着一行花,正采花瓣,车站戴大檐帽的人在笑。“这叫指甲桃。”我姐说。指甲桃一尺多高,淡绿的粗茎像玻璃管,仿佛一碰就出水。花瓣或深或浅,然而全都红。她们急急地摘花瓣,往兜里装。我也摘,但不知做什么用。
“行了!行了!”大檐帽摆动卷着红旗的木棍劝我们走。她们跑到候车室的山墙边蹲下,我也蹲下。她们拿花瓣在指甲上揉搓,指甲变成了红色。赵斯琴举起十指晃动,“哎——”好看,成花瓣手了。
不一会儿,我们全成了花瓣手。回家的路上,她们嘁嘁喳喳说别的事,而我始终看她们和我自己的红指甲。 第二天早上,我妈推醒我,说上学了。我回忆起学校情景,苦恼,说不上学了。我妈说怎么能不上学呢?我欲辩忘言,以哭抗争,泪水走出眼睛往下落。揩拭之时,看到指甲上的一点残红,想到体育场、车站以及长窗光柱中的微尘,说“上就上吧”。
P3-5
鲍尔吉·原野是一个好的散文家,而好的散文家是敏于观察、敏于剖析且敏于文字的(这三个“敏于”说来好像稀松平常,不过,要同时兼得,恐怕在一百个作者中也难遇其一)。当然,还外带几分于世的悲悯和于己的自嘲。
——张晓风
二〇一五年春季,浙江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邹亮先生邀我加盟他们出版的一套书系,我把正在写的大自然主题的散文编出二十万字寄给他。我一直喜欢大自然这个主题,也喜欢把新写的作品呈现给读者。
本书的责任编辑项宁女士发来邮件,说他们看过稿子,觉得此书不拘泥于哪一种主题,在各类作品里面选一个精选本更为周全。
那么,我把这些年我所创作的散文、随笔大致浏览了一遍。如非必须,我不情愿回顾自己的旧作。它总是带着时代的、阅历的、年龄的、艺术的漏洞待在那里。似乎时间越久,毛病越明显。我心里明白,写作的不足并不会借着年龄的增长而得到完善,但人还是不忍目睹旧作的漏洞。过去的作品里面当然也有一些好作品,但我觉得它们不像是我写的,乃命运指使,好像风把花朵吹进了我的怀里。而且,这些好作品是那么少。我写散文已经二十年,只留下很少的好作品,好像于心不甘。二十年能做什么事?我没做过什么大事,不知二十年能做成哪些事。对我来说,二十年的写作与二十年的跑步一样(我跑步和散文写作刚好都是二十年),同样走在艰苦的道路上。这两样事在心灵和身体里留下的变化,我已察觉不出来了,反正就这么过来了。谁都盼着自己好作品的数量多一些,但世上好作品的数量就那么多,每个作家分一点儿就没了。其他的好作品属于另外的时代。这么一想,也释然了。也许过些年,我自己认为的“好作品”早被人忘记,这么一想,更加释然。
我感到,散文写作绕不过心灵。它好像是心灵在湖水里映射的字迹。还可以说,散文的发动机是心灵而非故事,也不是历史资料。
我觉得,散文创作对人的修炼有很高的期待。更通俗地说,你的境界有多高,你的文章就有多好。勤奋、天赋、运气都重要。
上面是我的模模糊糊的感受,感受好像不止这些,但说不上来了。这些说的也不太准。好的散文作品如同好的乐曲,它一上来就毫无理由地捕获了读者与听众,它专门奔着你心里的一个地方而来,两者相遇,就有了感触与感动。为什么会这样呢?谁也说不清楚。
在如今的网络时代,当一个散文作家并不容易,或者说有一些可笑。自媒体时代,人人都是散文作家。一个手持智能手机的人,如果他愿意,一天可以发表一百次作品,他的作品可能被转载一百次乃至一万次。“发表”这件事终于被踏平了门槛,可是读者在哪里呢?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网络与手机是技术,而散文创作属于文学。没有什么技术可以取代或消灭文学,就像技术不能取代绘画与作曲一样。文学与心灵相关,与作家这个“人”相关,可以艰难、可以沮丧,但也可以通向澄明的美好境界。在“散文家”这个称谓彻底消失之前,我准备或我期望再写出一些好作品。 鲍尔吉·原野
二〇一五年八月四日
《鲍尔吉·原野散文(白银的水罐名家散文典藏)》是名家散文典藏系列之一,其中收录了作家鲍尔吉·原野多年散文创作中的精品。作者善于描写自然,描写蒙古风情,对大自然作者着力精微的刻画,展现人间的美和善,令人回味不已。
鲍尔吉·原野的作品文采俊美,风骚逼人。这使射雕英雄的后人们再度踊起心中的骄傲。鲍尔吉·原野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当今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是中国作协“骏马奖”、《人民文学》2000年优秀散文奖、第十届中国新闻奖副刊作品金奖得主,连续三年被评为“90年代中国十大散文家”。
《鲍尔吉·原野散文选集》主要收录了鲍尔吉·原野的“对岸的云彩”、“寻找鲍尔吉”、“绿釉百合”、“墓碑后面的字”、“青海的云”、“蝴蝶一如梦游人”、“黄土”等作品,供读者朋友们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