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丢自己
两个同学,大学毕业一起来广州闯天下。甲很快做成了一单大生意,升为部门经理;乙业绩差,还是一个业务员,并且成为甲的手下。乙心理不平衡,就去庙里着急地找和尚,求神明相助。和尚说:你过三年再看。三年后,他找到和尚,很沮丧地说:甲现在是总经理了。和尚说:再过三年你再看。三年又过,他又去见和尚,气急败坏地说:甲已经自己当老板了。和尚说:我也从普通和尚成为方丈了。我们都是自己,都为自己活着,监管着自己的责任。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痛苦地为甲活着,监管着他。你丢的不是职位、金钱和面子,你弄丢了自己。
一年后,乙又来了,幸灾乐祸地说:和尚你不对,甲公司破产、坐牢了。
和尚无语,心里悲悯:坐牢了,破产了,甲还是他自己。你这个可怜的人呵,还不是你自己。
十年后,甲在监狱里服刑,思索人生写了一本书,很轰动,成了畅销书。甲减刑,提前出狱,到处见记者,签名售书,成了很红的名人,无限风光。甲还在电视上与和尚一起,作为名人谈佛论道、感化众生。
乙在出租屋里看电视,手里翻着甲的书,内心极度痛苦。
他给和尚发短信:我相信命运了,甲坐牢都能坐出好风光来。
和尚回短信给他:阿弥陀佛,你还没找到自己。
乙这个人,就这样一辈子把自己给弄丢了。
师掉尊严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是我三十年前的偶像。老师的粉笔字写得极其秀美,在牧场中学首屈一指。最让我敬佩的是,他是我见过的读过小说最多的人。老师是天津知青,是我的文学启蒙者。我这个靠文学吃饭的人,每出一本新书,就饮水思源,总是要感恩起我的老师来。
回到家乡的旗镇,见到一位当年的牧场同学,我向她打听老师。她说天津知青早就走了,可能老师还没走,听说就住在旗镇。我很激动,决定当晚就去看老师。我也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掺杂进了南腔北调,头发也出现沙漠化,稀少歇顶了。
走出家门,一辆三轮车,就停在了我面前,低头拉车的人用草地口音问我:坐车吧?一块钱。我看那车打扮得稀奇古怪,车架和轮胎很像当年北京城里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外表却装饰得像草地勒勒车,上面五颜六色地飘荡着塑料布条,就很有兴趣地坐上了。我为家乡的科尔沁人感到欣慰,花一块钱,就可以坐在车上,欣赏草原小镇的夜色风光,在我生活的广州,一块钱从来没有想过能干什么。我也有点矫情地感叹尘世沧桑,三十年,拉弓射箭就这么过去了,当年我在老师的面前发大誓愿,要用二十年实现我在语文课本里学到的崇高理想,可是现在那崇高理想是啥东西,我都有点模糊了。我变成一个很会享受物质生活的人了。
一阵咳漱让车感到颤抖,我知道了拉车的竟然是一个老人,内心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借着月光细看,我认出这个拉车的老人,就是我要去拜访的尊敬的老师。我更加惶惑起来。我不知道是该与老师相认,还是不相认?如果此时相认,我想,不但伤害老师的尊严,我也会很尴尬;如果不相认,等一下到了老师家总要见面的,也免不了尴尬。正踌躇着,老师停下车,谦卑地说:到了。我拿出一百元钱恭敬地说:辛苦了,给您车费。我琢磨着怎样措辞跟老师相认,他或许说一百元找不开,或许给我数出一大堆零钞来,我就可以找到和他搭话的话茬儿。为了给他时间,我就走开几步,脸故意不去看他。等了几分钟,我见身后没有动静,回过头去,老师拿走了一百元钱,已经骑在三轮车上快速地消失在了夜幕中,背影显得苍老、猥琐,而又惊慌失措。
我寻到老师家门,拎着给老师买的礼物,兜里揣着要送给他的一干元钱,脚步飘忽地迈进了门槛。
回乡之愁
由于热爱城市生活,我就多年生活在广州、深圳。可能是没有离开国土的缘故,虽然已离开故乡科尔沁草原二十多年,我始终没有余光中先生的那种乡愁。
这次回乡我有了乡愁,却是忧愁的愁和悲愁的愁。
因为要拍我的小说《红马》改编的电视剧,从家乡来广州考察的政协包主席,就邀我回去选景。他说你多年没回去,家乡的变化,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科尔沁草原的变化,我的确认不出来了。原来的盟改成了市,旗镇建成了城市,草原成了沙漠,沙漠上建起了味精厂,据说是汉地某省因污染被迫停产,却被我们优惠招商来了。广州有的,故乡也什么都有了。草原原来有的,现在几乎都没有了。我确认这里曾是我的故乡,可我的红马故事却回不到从前了。我找不到当年的绿草和野花,也闻不到花香、奶香和牛粪飘香了。驱车从辽宁进入科左后旗的境内,就先闻到了味精厂刺鼻的污水味道。污水已经浸入到牛羊赖以生存的草根之下的沙土里了。我在广州无数次炫耀的草原地下的水是甜的,草原的空气也是甜的,已经荡然无存。
第二天,包主席安排旗长请我吃饭。我和旗长见面握手,彼此都觉得眼熟。经过介绍回忆,我们竟然是同学。虽然找不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少年面孔,却找到了当年我们父亲的形象。酒桌上,热闹的气氛冲淡了陌生,大家开始酒后说实话。据说,故乡对我的传说很多。有的说我早就去了国外;有的说我已经是很有钱的大老板了。各种传说,都在草原的云雾中飘荡。
现在我回来了,是以作家的身份回乡,让他们很意外,可能也很失望。他们希望我是个老板,而且最好能够给家乡投资。我没出国,也没当大老板,我想一定令人扫兴。加之多年前我就戒了酒,不能和大家举杯共饮。我就很愧疚,为了弥补过失,酒桌上只好不断地站起来,向各位敬酒的人鞠躬,深表歉意。
我只带回来我写的几本书,我不知道如何给他们介绍我的写作成绩。简单说没有分量,仔细讲我又没有那份心情,很是郁闷。总算这顿饭吃完了,吃得我满腔愁绪。第二天早晨,我就找了借口匆匆地提前走了,几乎是逃离了故乡。
凤凰老板刘长乐先生说,李敖很怕回乡后脑海中存留下来的旧梦破碎,怕感伤,怕旧景无存,新景触目。此言极是。
文坛上的一语成谶
当年,文学江湖出现过先锋文学五虎将:南帝苏童,北丐洪峰,东邪余华,西毒马原,中神通格非。
现今《妻妾成群》的南帝苏童,大红灯笼高高挂,过着很滋润的帝王生涯,名副其实。
东邪余华写了《兄弟》上,又写了《兄弟》下,赚了大把钞票。余华好的小说没人说不好,余华不好的小说也没人说不好,确实够邪的。
西毒马原,我熟悉,从西域藏区到了繁华上海。当年他的叙述圈套非常毒辣,差点让固若金汤的传统文坛崩盘。现在成了阅读大师,已被解毒了。
最了不起是中神通格非,到了京城清华大学当文学教授,人面桃花,德高望重。
北丐洪峰也真的成了乞丐,在关外的盛京故都有人看见他上街挂牌乞讨,真真入了苦界。
这是人间的机缘巧合,还是真有什么命运在故意弄人?
我感到很有趣儿,忍不住就要追问:是谁当年掌控话语霸权,赐给他们这样的文坛封号?怎么就这么准确一语成谶?
设想,如果洪峰当时没被封为北丐,是南帝,那么成为北丐的苏童会去乞讨吗?虽然这个答案不可能有答案了,但我还是要说,理性的苏童不会成为乞丐,他会把丐帮经营成国营集团,自己当皇帝般的CEO。而感性的洪峰会让南帝沦落成北丐,被逐出王宫去大街上乞讨。
如果洪峰是东邪呢?他不会写《兄弟》上,也不会写《兄弟》下。他会写出好的小说让人说好,却不会写不好的小说让人说好。这样下去,还是赚不到钞票,还得去乞讨。
那洪峰要是西毒呢?他不懂得设置圈套,自己在一个剧目室的困局中就已经走不出来了。为了突围,只好选择了乞讨的下策。他是中神通就更不行了。京都清华大学文学教授的桃李讲坛,是一个道德圣坛,他带着大理国的一个妙龄小女,无论是为了文学,还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身体,他都不可能登上那个讲坛,也不可能德高望重。
那么,北丐洪峰就一定要去乞讨了吗?是的,一语成谶,这是宿命。
洪峰是一个令我很心仪的作家,当我写完长篇小说《中年英雄》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中年底线》,而且都是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那时我在丽江,又听说他也在丽江。我们不认识,但我希望能在纳西古城悠长的木府雨巷里相逢。
我因写了首部手机小说,成为手机小说第一人,被誉为知识英雄,一字干金,文字最昂贵的作家。遵照这个逻辑,我期待自己将来也能一语成谶,成为文坛最富有的人。
呼吸农药
终于在广州一个美丽如画的郊外,找到了一处理想的居所。第一次进到那个花园小区,站在九楼上,看不到车流拥挤的道路,听不见昼夜轰鸣、喧嚣的马达声,没有噪音,很幽静。最让我醉心的是这里的乡野景致。往下看去,先是看到楼下一条水沟,纯粹的不加修饰的乡村水沟,然后是一畦阡陌纵横的菜地,远一些便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可能是荔枝树,再远看是山,虽是隐约的浓荫,却也让我心中产生一股高旷的气势。
我很欢喜,也感欣慰。在广州终于觅到了这么好的居住景观。我可以不与外界来往,足不出户,潜心清静地在这里续写我几次中断的小说了。
入住的第二天,黎明鸡叫和鸟鸣便唤醒了我。我便改变习惯,特意早起,兴致勃勃地站在阳台上,深深地、深情地吸了一口来自白云山脉、这花城郊外稀罕的清新空气。空气很清凉,沁入鼻腔、口腔、腹腔,我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腿开始发软打颤,眼前也模糊起来,飘动起了绰绰黑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农药味道。
我用意志力稳定住情绪,定睛向下看,见有几个农人头戴草帽,身背喷壶,正在露水中来来回回,奋力地喷洒农药呢。
我赶紧从阳台逃进屋里,关紧了家中所有的门窗,打开空调,调到最低温度、最大风力在房间里猛吹。我站在空调下张口对着出风口,把冷气大口大口吞进肚子里,然后刷牙、漱口,往肚子里猛灌三大杯白开水,想把吸入到肚子里的农药排挤出来。
从那以后,我就门窗紧闭,屋子里开着冷冷的空调,隔着玻璃,看着外面仍然美丽如画的景色。只是那景色不再让我感到欣喜了,就像一幅风景画,一下子显得有些褪色了。这种褪色,还不是岁月久远的那种布满古意的色调,倒像时下市场流通的人工造假的一副赝品,看着让你觉得扫兴甚至厌恶。
从此,这病就算落下了。我甚至下楼走向停车场都不敢呼吸了,每次都是惊慌失措地屏着呼吸,赶紧钻进车里,关上车门,打开空调,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没了续写小说的情绪,每天邮件、MSN、QQ、短信,不断地与外界联系,找机会,找借口出去游玩,很恐惧回来呼吸农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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